第9章 玫瑰露

六年前,沈若笙丧母,早被父亲抛弃的少女,成了无可依靠的遗孤。

沈若笙的生母姓白名玉凝,是先皇时期太医院正使白凛棠的女儿。白凛棠犯案被捕入狱之时,连带着家人也受刑进了掖庭为奴,彼时白玉凝才七岁。

后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白玉凝也有幸被从宫中放了出来,她在宫中是做医娘子,归于民间之后,仍是行医为生,还和一个被她救起的落魄秀才成了婚。

那个秀才便是沈应秾了。

佳人在侧、红袖添香,屡试不中的沈应秾那两年忽然开了窍,一直从秀才考中了进士,在京中当了个从六品小吏。

这消息白玉凝还是在地方差役送喜报至沈家老宅时才得知的,她抱着还不会走路的沈若笙进京寻夫,却发现他已经纳妾,甚至有意停妻另娶。

面对白玉凝的质问,沈应秾反怪她的出身会耽搁自己前程,还编排了盗窃之名,意图休妻。

白玉凝于是让他只当自己死了,连夜离开京城,也没有回沈家老宅,而是去了白家祖上发迹的锡陵,一个人将沈若笙抚养长大,直至女儿十二岁时,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

她是忧思过度,枯竭而亡的。走的时候一个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女子,眼神却如八十老妪般苍老。

沈若笙抱膝蜷曲着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疾雨惊雷,好像又看到了娘亲不甘不舍的眼神。她就那样握着娘亲的手,从微微热,到冰冰凉,然后松开了,再没握住过。

又是“轰隆”一声雷响,沈若笙抱紧了自己的膝盖,继而因为帐外传来的声音,短促尖锐地惊叫出声。

“夫人……”

“啊!”

帷帐被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掀开,谢廷安快步走了进来。他裹得严实,披风上浸着水迹,发梢也湿了些许。手抚在脸上,冰凉的,不带一丝热力。

“别怕,我在。”

沈若笙寻声回头,望见谢廷安脸色苍白,掩唇咳了几声,忽然生起气来。

“下这样大雨,不好好睡着又跑出来喝风,生怕病得不够严重,叫人麻烦不够吗?!”

她粗鲁地拂开他的手,开始扯他的披风,扯下来后随手扔到地上,随后又开始扯枕头被子,凌乱地铺开,指着被子里面:“你进去躺好!”

谢廷安慢条斯理地解了衣衫,顺从地脱鞋上了床,在将要躺下的时候,却是轻轻搂了她的脖颈,欲拥她入怀。

沈若笙耸动肩膀躲他的手:“你先睡,我不困。”

“那就困了再睡。”谢廷安道:“我方才叫暮雨来过一趟,知你醒着,就让她温了些玫瑰露,喝过更好睡些。”

正说着,外面暮雨端了托盘来,这次她长了记性,无论如何一定是先通报了再入内,到底大公子是成亲了,再不像从前,除了用膳就寝也就是看书作画而已。

沈若笙尚且不知暮雨脑袋里做了怎样的检讨,端过玫瑰露调的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甚至忘了哪怕是出于客气地问问谢廷安要不要喝。

这玫瑰露乃是宫中所赐,只调那么一滴入水,醇和香气便盈满于碗中。口味清凉,甜而不腻,叫人浮躁的心略为沉寂下来。

沈若笙气平了些,见谢廷安始终温柔注视于她,便对他说:“睡吧。”

她语气有些僵硬,脸也绷得紧紧。他却笑着依言躺下,挨着她的手臂伸平,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臂弯:“枕么?”

“不枕。”沈若笙闷声说,“我怕给你枕断了。”

谢廷安又笑:“我还不至于体弱如此,何况也不是没枕过,不会断的。”

经他一说,沈若笙想起来了,他们两个新婚的头一日,她一睁开眼就发觉自己不止枕了他的手臂,连大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当时她第一反应也是说人会不会被她压坏了,她正嘀咕着,他睁开眼,也是这样笑得温暖。

沈若笙于是道:“这是你说的……真断了可别赖在我头上。”

她说着,缓缓躺下,枕于他的臂弯里,他长臂一圈,便将她整个人都搂在了怀里。

谢廷安紧贴着她,轻声道:“自成婚以来,你我如此相拥,不过才寥寥几日,可只是这几日,却叫我再难习惯独眠的时光。想拥你入怀安睡,想看你在怀中睡醒,可又怕惊扰于你,过了病气给你,所以不敢放肆随心。”

沈若笙捧着他的手捏来捏去:“那你还来?李大夫还特地交待过不能再惊风受寒,下这么大雨,身上都打湿了,保不齐明日又要发热。”

“知你畏惧雷声又久久未眠,我非来不可。比起方才那些,我更怕你习惯了一人独捱这样的时光。”谢廷安回握了她的手,“相公自知体弱难堪,许多常礼不可及,只是这种时候,请夫人也试着依靠于我吧。”

沈若笙头向着他的肩窝埋地更深:“常言道,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总不会是平白说的。”

“那……不然改日夫人跟两个弟弟学爬树?”

“我本就会爬树……”

沈若笙顺着接了一句,但很快意识到不对,用脑门撞了他的下巴:“你才是猪呐……”瘦到无法出栏的那种。

沈若笙说着,脑海里浮现了一个画面,养猪的农户盯着浑身没一点膘的猪发愁,偏这瘦猪还是谢廷安变的。

这场景叫她吃吃笑出了声,谢廷安不以为忤地跟着笑,拇指抚过她的梨涡,指纹在光洁皮肤上留下微凉轻痒的摩挲。沈若笙翻了个身,背对于他,避开了这样亲昵的触碰。不曾想下一刻整个脊背都贴在了他的胸前。

他的身上仍携着凉意,可却叫她觉出了几分热。清浅呼吸拂在耳畔,手拥了柔软腰肢环住,轻柔到叫人觉出几欲窒息的爱怜。

残存的模糊的欢好记忆涌上心间,沈若笙紧张地抓住了他的手指。谢廷安与她十指相扣,疼爱而安抚的,带有克制欲念的:“安寝吧。”

“唔。”沈若笙呼了口气,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阖眸睡去。

一夜好眠,醒来已是雷息雨歇。

沈若笙是早起惯了的,到了时间也就醒了。一睁开眼,就见谢廷安的脸近在咫尺,而她又是手脚并用地挂在他身上,连忙轻轻挪了开来。

睡中的谢廷安仍是面无血色,沈若笙伸手试过他的额头,并未发觉异样,略松了口气,犹豫着,又搭上了他的手腕。

沈若笙其实会医,这事如今只有她一人知晓。娘亲不许她对外人说,也不许她随意行医,只因他们这一脉的悲剧,都是因医而起。

白玉凝临终前对沈若笙说:“你外祖父一心为病患造福,却遭世人误解冤死狱中,我救得沈应秾性命,却落得一纸空约山盟不复,所以笙儿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许说你会医,也不许随意救人,除非白家的冤情得解,只是……怕是万难了……”

沈若笙一直记得娘亲的遗嘱,也深刻明白她的不甘,是以在她仙去以后,虽然暗地里都没落下看书学医,却一直只靠司膳为生。

沈若笙仔细辩着谢廷安的脉,越探下去,心中越是疑惑。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学艺不精,摸错了。不然为何他体内会是寒热两症并存,且阴阳两虚,如此症结矛盾呢?

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身子已经像是驶在惊涛骇浪之中的小船,再经不得些许风雨。

可这只小船,却是穿越了风雨,只为载她一程。昨夜见着他的时候,她并不是没有惊喜震撼的。

沈若笙松开他的手腕,静静盯了他好一会儿,目光看到那颗鼻尖痣,不由自主地伸手点了点,又快速缩回。见他并无反应,才又放心大胆地贪恋抚摸。

她的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心愿得逞的餍足笑容,他因为她的小动作睁开眼,梨涡浅笑映入眼眸,情动贴近了她,唇游弋着往下,在即将吻上她唇之时,却骤然抬起下巴,只在她光洁的额上落下一吻。

沈若笙知晓,他是又顾忌着怕过了病气给她。

真是个傻相公。她可是跟他说过,自己轻易不会生病的来着。

沈若笙笑着翻身坐起,几乎是出于本能地问:“朝食可有想吃的么?”

话一出口,沈若笙的眼中忽然生出一抹光亮。

娘亲的遗嘱不能不听,傻相公也不能不管,本也以为是事实两难全,如今想来,这事却也不是不能办的。

治病不成……做饭,那就不用束手束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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