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0章

她身体倾倒的速度是那样快,一下子就坐到了种植着竹子的泥地上。这一着地倒是让她的头脑清醒了一半。她晃了晃脑袋,蓦然就抬起头来,看着自己跟前站着的韩峥,借着三分酒醉说道:“我就想看看你会不会在我倒地之前扶我一把……”她充满嘲弄地勾起唇角,“呵,果然是不会啊。就算你会在米杨需要帮助的时候施以援手,你也绝对不会理我的。”

他动了动嘴皮,又再次抿紧了双唇。他没有跟他说明:她其实误会了他。米兰在头混脑涨之际忽略了一个事实:韩峥原先坐在石鼓上,等他注意到她身子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他甚至在赶到她身边后向她伸出过手,只是在她跌坐到地面上后,又垂下了手臂。

“不会喝酒就不要喝。”他冷峻地说。

“不能喝咖啡你不是也喝了?”她抬杠道。

他气结;想到那天发病的情形,又转而神情郁郁。

“你有没有发现一个规律?”她咕哝道,“人有时就是做喜欢干些明明知道不该干的事儿!”

他的手缩紧成了两个拳头,在缓缓松开后放进裤子口袋里。“你醉了。”

她歪着脑袋,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随后重重点了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对,我醉了、我肯定是醉了。”

“我去叫宋怀涛。”

“韩峥,你扶我!”她指指院中摆放的石鼓,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初春的凉风一吹,她的头已经不晕了,可她就是想赖在地上不起来。酒劲半过,可理智尚且未完全恢复,她的语气里竟然带着些许借着酒劲撒泼的味道。

他站住,看着面颊渐渐现出酡红色、微微鼓起腮帮,一脸任性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即使想对她生气都很难。他此时此刻的想法是:我不跟一个神志不清的醉酒的人计较。既然这么想了,他就“允许”自己很“大度”地把她扶坐上了石鼓。

她对他的表现显得很开心,刚一坐稳就拉着他的袖子说:“我就知道……韩峥我告诉你个秘密:——”她很小声很小声地在他耳畔道:“你是个好人。”

他不说话,呼吸急促粗重,好像真的被一个突然揭晓的“大秘密”给震撼住了。

她却趴倒在石桌上,阖上眼皮,睡了过去。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韩峥本来刚伸手想试着摇醒米兰,乍一听到宋怀涛的声音,立即缩回了手,有些慌张地一回身。怀涛正站在他身后三米开外的地方。他镇定了一下,答道:“偶遇。”

怀涛走到石鼓前,发现米兰似乎是睡着了。韩峥没待他发问就告诉他,她喝醉了酒。

“喝醉?”怀涛皱起眉。米兰上个洗手间居然足足二十分钟,一开始他还想着女孩子去上洗手间,自己贸贸然找过来倒于人于己都尴尬;到后来他终于等不住了,便去客厅找她,看她从洗手间出来了没有,结果洗手间早没人了,客厅里也没瞧见她,他就找到了院子里。“她什么时候喝酒了?”

韩峥哂笑道:“就在你侃侃而谈的时候。一大杯红酒,喝得一滴不剩。”

宋怀涛轻拍米兰背脊的手掌忽然收住。愣了两秒后,他略俯下身,温柔地摇醒了微醺状态中的米兰。

“啊,怀涛,是你。”她揉了揉眼睛,“其实我只有一点点醉,可是我很累,累得只想好好睡一觉。”

“嗯,累了当然应该睡觉,可是外面太凉了,我扶你回房里去睡,好不好?”宋怀涛好脾气地哄道。

“好吧。”

韩峥他只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带着某种荒诞的意味。滑稽、悲哀和莫名其妙——最终全部化为怅然若失的情绪。他看着宋怀涛把米兰扶回了房里,独留下他一个人在院中发呆。竹叶的沙沙声,不知为何竟成了让人不堪忍受的噪音,直扰得他头昏。没待多久他也进屋去了。

清醒后的米兰脸红得比酒醉时还厉害。她怎么会喝醉了呢?真是太失态了。她依稀还记得自己对韩峥说过的话,大概是心虚吧,她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难解。至于面对怀涛和宋教授夫妇,她简直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好在怀涛和他父母对此事似乎都不介意。在韩进远带着他们坐上车告辞前,他们还特意送出来,宋妈妈甚至还轻轻拉着她的手,让她一定要多来家里玩儿。她自小学会察言观色,看得出怀涛的母亲是真心喜欢自己,对米杨也是极其怜爱。感动之余,庆幸之余,却又莫名想起当日韩峥对怀涛吼出的话来: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幸运吗?在我们家这样的环境成长,人不疯狂,那才奇怪!”

怀涛有这样的一对父母,难怪会养成这样的性情。他的确是个幸运儿。

而韩峥和自己,却各有各的不幸。

宋教授大寿之后的礼拜六,怀涛真就去了财大门口接米兰到家吃晚饭。他事先还去米杨寝室问他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米杨很委婉地谢绝了他,还别有深意地对他说:“你们一家人都对她那么好,我很高兴。我姐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你们不用总想着我。”

米杨没有去,怀涛也就没特意开车。宋教授的家离美院坐三站公车就到。下车后,米兰执意要在站台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一个果篮。她是穷,严格说起来她身上没有一件东西是她自己挣钱买的,可即便是这样,她依然要保持基本的礼貌,她更不愿意被人看轻,哪怕这自尊本质上只是种假象,她也必须披上这层外衣才行。

“米兰,米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饭后闲聊时,宋教授关切地问道。

她和怀涛对视了一眼,怀涛的眼神告诉她,他什么也没对父亲提过。米兰说:“他该不会是上课心不在焉吧?”

宋教授叹了口气:“上课的时候倒还好,一到下课,看上去心事更重。”

米兰也不知该不该把弟弟的事告诉他。正犹豫着说与不说,宋教授接着道:“人越大,烦恼越多,但是没办法,不管怎么样,人总是要长大。可以想象,像你们这个年龄,米杨会遇到的问题,可能比一般的同龄人还要多。”

直觉告诉她,宋教授或许知道些什么。她不禁问:“老师,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米杨是怎么回事了?”

宋教授淡淡笑了笑:“哦,不不,我只是觉得,你也好、米杨也好,有时候太过懂事、也太过谨慎,有时反而容易错过一些宝贵的东西。”他顿了顿,说,“不瞒你说,我见过那个女学生,上学期就见过两次:米杨和她在一起,两个人还挺开心的,其中一回还正巧打我身边过,和我打了招呼。这学期开学后,我只见过她在我们楼门口见过她两次,是一个人,大概因为认识我,怕我发现她似的,见到我还慌里慌张的。”

她当然猜到了宋教授嘴里的女生是谁。宋教授不仅是米杨的老师,更像个亲人般关心着他的成长。自从来宋家做客、受到温暖的款待后,她对宋教授一家更是乐意敞开心扉。她说:“老师,我都不知道该拿米杨怎么办!我明明知道其实米杨什么都没有做错,可是为了他好,我又得告诉他他错了……”

宋教授本来就有七分猜想,如今更是明白了九分。他对米兰说:“好心有时会办坏事。你关注他的幸福,这是应该的;但他毕竟有自己的路要走。”

米兰摇头,拼命摇头,扑簌簌的两串眼泪落到了唇边:“米杨……米杨没有腿啊,没有我,他会走得更辛苦。”

宋教授沉静地说:“你说得不完全对。米兰,想一想,他这些年上下楼宁肯自己爬也不肯别人背,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比你更懂得,他的人生始终是要靠他自己完成的。米杨的生活是很辛苦,可是就算没有腿,他也必须用自己的方法走自己的路。你是他的亲人,我是他的师长,我们当然会特别留心他的一切,也会忍不住想保护他,但更多时候我们也许只能采取从旁默默关心的态度,在他实在没有气力向前的时候帮他一把。如果你想代替他作出重大的选择、甚至剥夺他本就拥有的‘行走’人生的权利,那就大错特错了。”

从怀涛家出来已经很晚了。他驾车送她回了宿舍。下车后,站在宿舍门口的路灯下,她对怀涛说:“我被你爸爸说服了。过去,或者是我对米杨保护过度了。但是我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给他爱情,他是残疾,可他有权利选择爱。”

怀涛微笑地替她整了整衣领:“说服你的是你希望米杨幸福的那颗心。”

“你上次告诉我,你的预感很准——你说过,米杨会幸福的,对吗?”她需要怀涛的话来加固她的信念。

他回答得非常认真:“我们都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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