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渡:是真的

玉孤台退开一步,意识到刚才的失态,扶额道:“算了,我在乱说什么,这些事情本来早就应该忘记了。”

卓沉舟乌黑的眼睛紧盯着他,因为玉孤台看不见,所以他的眼光就毫无遮拦。那眼光中带着最后一点恨意,但更多的是惋惜与珍惜,他问:“那么这些发生了,你后悔吗?”

玉孤台一点也不迟疑,如果说这个问题他以前存疑的话,现在他已然明白了。什么时候想明白的?大约是预备将执吾剑毁掉的时候吧?“以前后悔,现在无悔。”

卓沉舟脸色阴晴不定,但是其中隐含着明显的敬畏。他说:“如果我们还在陵安……”

“别说了。”玉孤台打断他:“我不想听这样的假设。”他的口气就像以前说“我不想听你的猜测,如果可以就带兵去”一样,让卓沉舟心脏一跳。

玉孤台自顾自地席地而坐,思维放得渺远,心灵沉寂在一片海中,阚泸高高耸立在身边,弯弯的琴头饱蘸夜色,流淌着婉转的银光,纤细的琴弦每一根都像微妙的蛛丝,在玉孤台的手边形成疏淡的影子。卓沉舟蹲在玉孤台身边,黑色的长衫拖在地上,像是多出来的影子。

拨弦。孱弱的琴弦剧烈颤动,微弱的声音勾留在耳膜的角落,却无端叫人心尖发抖。玉孤台手指加了一分力度,琴声遂变得洋洋洒洒,一洗刚才的微弱。

与神师的和傩亚的乐器都不同,阚泸响着异域的声音,格外舒畅快乐。放松随意的地方好像牧羊人唱着草原的歌,凝重深沉的地方好像深海巨大的贝壳张开含着珍珠的嘴巴。

任何一个听进去的人都会看到四周幻象迭生:大片清澈的水从地下涌出,将干枯的草地变成迷蒙的泽国,澄明的月光变成袅袅青烟,笼罩在水面。茂密的芦苇与蒹葭争先恐后地从水下钻出来,瞬间占满了岸边,微风中轻轻摇晃,飒飒作响。而玉孤台则像是坐在了水面上,凌波浩渺,万里无尘。

每一声琴音都激起环状的微波,层层叠叠滑向远方,深沉的心曲也随着声音传递开去。陵安宴饮的礼琴,就在神师的手中变成了传递消息的工具,叫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也能收到这一封意味深长,暗含玄机的音信。

卓沉舟听着,心中充满了凌波万顷的景象,但他的眼睛没有离开玉孤台,就那么看着他偏着头拨动琴弦,好像入了迷。程赏也听到了,他闭上眼睛,任由空灵的声音灌满身体,让身子完全浸没到大泽的清水中,让头顶明晃晃的月亮烤着面庞,紫色的衣服在虚晃的月亮下显得不真实,好像个鬼影。程赏面无表情,无论是他自愿的复仇,抑或是被人安排的事情,都叫他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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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从容像是被什么绊住了,猛地跌了一跤。他也不起来,顺势在地上翻个身,躺了下来,头枕在手臂上,着迷一般地听着。他和燕无咎已经离开了胥邪,回到了正常的山道中,找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回花坞的路。

燕无咎嫌弃地看着他:“起来,摔一跤就想原地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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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听,有人弹琴。”

燕无咎皱眉细听,没有声音。

但声音在魏从容耳中依然搅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每一个新的音调都像冲刷而来的浪潮,在水的浮力之下,魏从容觉得再也站不稳了,大地对自己的牵引几乎消失。他喝醉了一般笑嘻嘻地坐在地上,情不自禁地摇摆着身体,跟随琴声的节奏。

这声音让他着迷,又给他喜悦,但脑子里的一根弦奋力地震动着,提醒他似乎漏掉了什么。但是漏掉了什么?魏从容眯着眼听,琴声陌生,不知道是什么乐器演奏,但节奏明快中带着疏旷和洗不掉的凝重,让他觉得熟悉。

心脏猛地一跳,血冲上了脑袋,魏从容清醒了。

玉孤台,他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是这个人在弹琴呢!真奇怪,玉孤台在教他解语的时候他分明什么也听不懂,甚至在灵明过盛时会把玉孤台的琴声和山石林木的浅吟低唱混淆,但现在,这个微弱的声音却执拗地钻进他的耳朵,让他有一万分的自信——这就是玉孤台的琴声。

琴声陡转,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委婉曲折,引人进入幽深之境。魏从容口干舌燥,想到玉孤台让他难以安心:他既想随着玉孤台的琴声进入那神秘的境界,但又打心眼里对玉孤台抱有怨意,不乐意轻易听他的指挥。这来来往往的思绪让他出了一身薄汗,咸咸的汗水蜇着伤口,疼的地方更疼了。

疼痛让他恢复理智,但也让他想起了绝云山上玉孤台为他包扎伤口的样子——那样淡泊,即便看到再狰狞的伤口也坦然若素,好像这些都是家常便饭。魏从容一会儿想到这个,一会儿想到那个,一颗心已经到了左支右绌的境地。他这才发觉,思绪纷纷,怨恨却不强烈——让他强烈地,用力地怨恨玉孤台是不可能的。

不论对玉孤台的所作所为抱有多么大的怨气与不解,到头来还是不由自主地心甘情愿听他的话,譬如现在。

魏从容叹着气,将精神一点点深入玉孤台的琴声中,小心翼翼,像一个不会水的人走入水中。走着的人脚下坚实的陆地消失了,人没入水中,没顶了。

在这个与外界隔绝的世界中,魏从容一眼就看到了玉孤台。后者坐在这个世界的水面上,身后的蒹葭仿佛给他披上一件蓑衣,月华留下来,像是下了一场微雨。

玉孤台不抬头,就那样安安静静弹琴,竖直的琴弦纤细,和魏从容见过的所有琴弦都不一样,而那弯弯的琴头也完全不在他的认识范围内。

玉孤台弹得认真,长长的眉毛微微皱起一点,魏从容便不敢打搅他,站在远处倾听,默默想着这:就是这个人,救我,教我,伴我,我还不满足吗?还要奢求什么?即便他是按照贺留心的要求行事,他也是除了母亲之外,唯一一个这样的人了……哎,我难道能怪他?怪他真心待我的不够?

是不是贪心不足?是不是奢望太多?

纷乱的思绪在他的脑中搅成一团乱麻,但当玉孤台抬头看他时,乱麻却像是被一把利刃斩断了,纠结的感觉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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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从容这才发觉,他和玉孤台分开的时间不长,但此时再见已是十分思念,甚至可以说感慨万千了。

没出息!魏从容想给自己一拳。

玉孤台隔着流水看他,魏从容陡然感到恐惧:流动的水似乎暗示着他珍爱的东西将从指尖流走。玉孤台的眼睛很奇怪,似乎不专注,但有一种追魂摄魄的定力,吸引着他一点点靠近,直到不能再靠近。

他缓缓蹲在玉孤台身边,用在幻境中干净而没有伤疤的手指抚摸着玉孤台飘散的头发,这头发像流水一样顺畅——玉孤台本人也像流水,抓不住,又不能让他停下来。

魏从容忍着心口那酸楚的感觉,问:“你找我?”

玉孤台不说话,只是弹琴,不知道是真的不能开口,还是没有什么可说的。

魏从容贴着他坐下,笑着向他身边靠了靠:“山君,有什么话不直说?”不等玉孤台回答,他又自顾自地道:”以前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忽然明白了,因为是你故意骗我而心里难受。“他说得颠三倒四,抓住玉孤台的衣袖,不让他弹琴:“但是转而一想,你已经是对我最好的了,不管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甘之如饴。”

如果是两人面对面,魏从容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会靠的这样近,但琴声带来的幻境给了他莫大的勇气。玉孤台偏头看他,露出微小的笑容。魏从容拍手道:“明白了,又要来考我!只是我的解语是在差得很,你只会更失望。”

玉孤台用突然暴涨的琴声回答了他。不见他的手指动,融雪般的琴声就流淌出来,逆转直上,逆势而行,奔流不息。现有的恒在触怒了有常,造化迸发出怒吼,但这怒气却被更惨绝的方式平息,无常遂成有常。

拎着心尖儿的声音越发拔高,被高高抛起,投掷到了魏从容手中。魏从容下意识地接住,手中空无一物,却忽然有了分量的感觉。再抬头,玉孤台的身影像蒹葭海中潜行的小兽一般远去,在蒹葭中留下粼粼的波纹。

“成放!成渐离?”

“哎……”魏从容拍拍额头,头晕眼花地站起来。方才是琴声的一场幻境,也是他经历过的最非同寻常的解语。但奇怪的是,他这一次竟然成功了。玉孤台表达出来的意思,分明就是要给他什么东西。是什么?

燕无咎还在担忧地盯着他:“你脸色不好,刚才是怎么了?”

魏从容推了他一把:“你不能盼我好么?”

“谁爱管你了?说好了,你过一会儿晕倒了我可不扶你。”燕无咎怒气冲冲地道。即便成放变得和以前更像了他很高兴,但前者那改不掉的让人心烦的语气也换回他不好的回忆。

魏从容不在意他语气中的不善,嘴角仍旧挂着微笑。他见到玉孤台了,怨气再多,也不能不让他感到甘甜的开心: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绝云山。

但同时,他的所有感光都调节到了最敏锐的程度,感受着任何异常。他在等待,等待那个东西的到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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