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违:天公不美,两地暌违。

翌日,萧宝凝早早地去了书院。

宇文晗送了她一对极其精巧的松石镶金耳坠,这个呆子的品味大幅提升,不再送她老气的头面了。

想着宇文晗,萧宝凝心中怅然。

今早父亲告诉她,已经跟燮州术数大家胡瑜砚说好,明日起便将她送到胡瑜砚府上。萧氏式微,太子不思进取,圣上心思难测,父亲要她去跟胡瑜砚学些东西,好日后帮他。

今天是来跟宇文晗道别的,不过要先跟他约好,俩人什么时候再见面。

但是…今天她桌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往日宇文晗都会提前放一些小礼物讨她欢心,今天却没有。

直到同窗们陆陆续续地进来了,她也没有见到宇文晗。

望着身边空空的位置,萧宝凝心头忐忑不安。

就这样,她一个人枯坐了一天。

往日同他一起玩闹,一天并不觉得漫长。

现下他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一日过下来竟然比坐在河边看流水往复还要艰难。

萧宝凝没有忍住,散学后去找了院长。

院长和蔼地道:“昨晚宇文将军前来,将他接走了。”

萧宝凝问何时来,院长只道不知,便往后山去了。

萧宝凝怅然若失地看着院长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夕阳。

黄昏下,她渐渐垂下了头,纤细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过了很久很久,萧宝凝才昂起头。她一拂袖,挺直了身体向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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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光州。

胡瑜砚阖府上下立在门前,等待着英亲王到来。

车驾缓缓驰来,胡瑜砚携人跪地垂首而待。

英王扶起了他,将身侧萧宝凝的手递到胡瑜砚跟前。

“孤将她送来,不要忌惮她的身份,对她过于宽容。两年,孤要一个得力的手下,而不是一个骄纵的郡主。”英王凛声道。

胡瑜砚枯瘦的大手握住了萧宝凝细白的手,苍老的眼睛凝起严厉的目光。

“好…臣定不负殿下所托。”胡瑜砚松开了萧宝凝的手。

萧宝凝撩起襦裙,跪地行了大礼。

她的额头触在地面,恭敬唤道:“老师。”

英王车驾原路返回,萧宝凝与阿梨被众人迎进府中。

门被狠狠合上,萧宝凝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那扇厚重的红漆木门,她心里最后想起的,是灯下磨破双履、春游为她捡回纸鸢的风流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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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德九年夏。

婢女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入了剪灯院,送到正房内。

甫一入门,便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药味。

房中伺候着的婢女端了汤药送到床前,轻声道:“夫人,还有一碗。”

夏萦坐在床头,面色憔悴,嘴唇也失了血色。

她摆摆手,并没有端过药,只开口问道:“小姐何时到?”

婢女回道:“胡府上送来了信,差不多这会儿就到了。”

夏萦点点头,端过药一饮而尽。

婢女收了碗后退了出去,推至门口时在拐角看到一个人。

来人身材高挑,一身深蓝对襟长衣,一头青丝被蓝色发带高高竖起,并未冠簪。肤色胜雪,面如皓月,只一双漆黑杏眼似刚哭过一般亮泽。

婢女行了个礼:“姑娘是…”

那名女子身后不知何时出来一穿同样衣服的女子,低声对她道:“这是八小姐。”

婢女心下惊讶,八小姐去胡学士府上两年,气质面貌竟如此大不同。

她忙又行了个礼,便回正屋禀了夏萦。

“夫人…小姐来了。”

夏萦的眼睛泛起了光,她伸头望着门。

萧宝凝自门外大步走进来,行至夏萦床前,跪下磕了个响头。

夏萦不知她这是何意,忙要扶起她。

萧宝凝自行起了身,坐在夏萦床前,母女二人随即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们各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彼此说,此时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良久,萧宝凝才哽咽道:“娘亲为何这样了…”

夏萦轻轻推开她,扶着她的双肩:“娘身子本就弱,现在已经大好了。”

说着,她细细打量着萧宝凝:“我的娇娇变高了,变漂亮了,也更大气了。”

夏萦心底却有些悲哀,这样的女儿,越来越像萧家之人了。

她不愿去元京,便是不想女儿接触那个漩涡。如今她并无多少时日,燮州无人可护着女儿,只有英王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萧宝凝伏在夏萦怀里:“老师吩咐过我,这次陪着您,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呵…那是自然,因为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啊…夏萦悲戚地想。

可怜她的命太薄,本应继承大统的英王为了她放弃了那个位置。大概这就是苍天有眼,不肯绕过她吧。

但夏萦嘴上仍说:“好,那就好好留下来陪我。”

母女二人在一起絮叨了半天,直到正午用餐时方歇。

饭毕,夏萦提出要去院子里坐坐。萧宝凝便扶她去了院内。

夏萦坐在石凳上,又做起了纸鸢。

萧宝凝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纸鸢的轮廓渐渐成型,也勾起了她心底的情愫。

宇文晗…不知道他在哪里。

“之前来找你的小郎君,你们还有联系吗?”夏萦突然出口问道。

萧宝凝回过神来,知她说的便是宇文晗。

她摇了摇头:“我生日后,他便被他父亲接走了。”

夏萦叹了口气道:“我看得出你们有意,但这么巧你要走,他也要走,怕是天公不愿做美,终究还是觉得你们无缘罢了。”

萧宝凝抿紧了唇,不置可否。

夏萦吩咐婢女去拿个东西,婢女道了声是便去了。

她继续做着纸鸢:“以后的路,跟你父亲走,不要违背他的意志,你是萧家人,不能永远呆在燮州。元京人人自危,唯有你父亲和另一人可保你一生无忧。”

婢女拿来了一个盒子,夏萦将盒子中的小小的白玉如意取出放到萧宝凝手心。

“你刚出生时便与谢阁老家二公子有婚约,若将这个送去,他们自然会善待你。”

萧宝凝摩挲着这枚如意,不知道夏萦为何要与她说这些。

夏萦温柔地望着她道:“我的娇娇…你爱纸鸢,娘亲怕是只能给你做这最后一只了。”

萧宝凝抬眼,神情中满是惊惶。

“娘亲怎么又说这个。”她双眼视线已模糊,却强撑起笑意,“我们要什么灵丹妙药没有,娘亲的病多养些时日便能好。”

夏萦不言语,只是看着女儿,眼神温和似水。

病入膏肓之人对于至亲至爱,每一分一秒都看不够的。

夏日炎炎,剪灯院内的风略过池塘水面,带起一丝凄凉。

突然院外熙熙攘攘,众人簇拥着一个华裳青年进了剪灯院。

青年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如朱砂,左眼下一颗殷红泪痣并没有让他过于秀气,反而增添了一丝痴绝的昳丽,整个人玉树临风。

一行人走至夏萦跟前,为首的那名英俊青年行礼道:“殿下。”

夏萦笑道:“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夏府内没有王妃,只有你的亲人。”

青年又看向萧宝凝,眼中有不掩饰的惊艳。

夏萦指着萧宝凝道:“这便是我家阿娇,也可以唤她宝凝。”

青年笑道:“原是郡主。”说着便又要见礼。

夏萦制止了他的动作:“不是刚说不必拘礼?”又对萧宝凝道,“这是你三姑父的外甥,宣德侯世子魏甯。”

魏甯笑道:“姨母刚说不必拘礼呢。”随即对宝凝道,“我便一同唤做表妹罢。”

萧宝凝点了点头,她这幅清清冷冷的模样让魏甯更加上心。

魏甯知此人是天上月,唯有受人垂拜,未敢有人摘取。言谈举止之间将新表妹捧上天,惹得夏萦不断轻笑。

萧宝凝因夏萦病情和对宇文晗的情丝缠绕,并未将魏甯放在心上。

三人各怀心思地一起度过了这一天。

夜间,阿梨避开了所有人,推门进了萧宝凝房间。

“郡主,随州有一名大夫,擅歧黄之术,能医妇人先天之症。”阿梨汇报着她知道的一切,“只一样,此人脾气古怪,不拿出诚意去请是不会跟人来的。”

两年后的萧宝凝已经学会暗中着人打探消息,她静静地听完,然后道:“我知道了,早点睡,明日一早便去。”

阿梨带上了门。

萧宝凝躺在床上,水一样的眼中盈满辉光。

娘亲有救了。

翌日,她带了阿梨并两名仆从出门。

临行前,夏萦见她胡服在身,头顶束冠,一幅雌雄难辨的少年模样,便好奇道:“你要去哪?”

萧宝凝握住夏萦的手:“去找一个能治母亲病的人。”

不顾夏萦的表情有多惊诧,萧宝凝带着人走出去。

夏府前四匹高头大马已备好,萧宝凝等人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得像关外来的人。

此时魏甯刚好从外面回来,看到异装的萧宝凝,不禁好奇道:“宝凝表妹这身装束不错,要去哪儿?”

她拉着缰绳俯身看着魏甯,高声道:“去随州找人。”

魏甯看了看她带的人,有些担忧道:“既是出远门,为何不多带几个人?”

萧宝凝急着找人救母,不想与他多说话。她扬起马鞭往地上一抽,马儿随着她动作调转一个头,带人扬长而去。

“无妨——”她的声音远远传来。

魏甯的表情由温和瞬间变得冰冷。

他桃花眼转了几转,修长的手指摸了摸眼角下的泪痣,随即吩咐随从:“备马。”

“是,世子。”

萧宝凝与阿梨等人日夜兼程,终于在三日后抵达了随州。

随州与燮光二州不同,在柴魏时便是有名的销金窟。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但凡兜里有几个闲钱,便会来随州寻乐。是个名副其实的纸醉金迷之地。

而他们不同。

主仆四人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能治先天之症的云海山人的住宅。

萧宝凝来时早已打探过附近邻里,是此处不错。

她礼貌地敲了两下门。

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不见。”

阿梨与另外两名仆从阿江、阿潮不忿,正要开门去理论。

萧宝凝制止了他们,在门外朗声道:“燮州夏娇,求山人救我母亲!”

门内之人有片刻的沉默,然后道:“进来吧。”

萧宝凝吩咐阿梨等人在门外候着,自己独身进了院内。

一进小院虽不大,却五脏俱全。院内一处天井,周围晒着些草药苞米干辣椒等物,两侧厢房紧闭,正房大开,一名白发白须的老人走了出来。

“燮州夏娇,求山人救我母亲!”萧宝凝重复了一遍,撩起前摆便要跪地。

老人身手矫健地在她双膝触地前扶起了她。

“老朽不敢。”云海山人睁着浑浊的双目看着她,“贵人天家之姿,老朽会折寿。”

萧宝凝一凛,心道此人果然厉害,正欲展颜,却被云海山人接下来的话浇了个透心凉。

“令堂已无法可救。”云海山人叹息道,“贵人来时不报大名,已是错过了天命。”

萧宝凝浑身发冷。

“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云海山人望着天,颇有些可惜:“夏娇母亲可救,但贵人却不是夏娇。”

她急忙道:“元京萧宝凝,求山人救我母亲!”

老人摇头慢慢回房间:“萧家人吗…迟了啊…”

萧宝凝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道:“求山人救救我母亲,要我怎么做都可以,只要您救我母亲性命…”

正欲走进房内的云海山人突然转了个身,看向宅院大门的方向道:“来了。”

萧宝凝被这句话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

云海山人道:“还有一人来求我救人,然而我今日只能跟一人走,你若说服了他,你母亲便可救。”

萧宝凝大喜,随即问道:“那人何时来?”

门外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进来一身材高大之人。他银甲覆身,头盔覆面,铿锵有力地走进了院子。

萧宝凝知只要与眼前之人商量便可以救夏萦,她上前一步道:“军爷可否行个方便,家母缠绵病榻唯山人可救。”

头盔下传出了一道既熟悉又有些低沉喑哑的声音:“阿娇?!”

萧宝凝顿时愣住。

那人将头盔摘下,露出俊挺的五官。

曾经为了她独自步行下山的少年,两年后变成了真正的男人。

“宇文…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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