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漂亮的

【9】

上得大殿之上,贺霁忱端正地行礼。

太后笑了笑,“质子免礼,赐座。”

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面前的青年。看着对方素雅的穿着,心道贺国果然不如她大景这般富足阔绰,竟穿得这般朴素清贫。

太后因着心里本就存了轻蔑,她高高在上地坐着,先入为主,故而并未仔细端详。

姜雪却将所有目光都聚集在眼前的男子身上,她发现今日的贺霁忱实则好好打扮了一番。

他今日虽穿了一身月白色锦袍,颜色素颜,样式简单,但其中暗藏了不少细微之处。

从衣料的选择到纹饰的绣工,皆低调而精致。

贺霁忱向来钟爱素色,可从前他们相处时,他素来不讲究穿戴。

若他早做这般打扮,她也定然不会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乃一介无根基背景的白衣。

殿上的男子腰束祥云纹绸带,墨发以银冠高束,身姿笔挺修长,孤身立于大殿之上,眉眼乌润,贵气十足。

太后满意地笑了笑。

克己端方,稳重内敛,传言倒并非空穴来风、夸大其实。

太后见惯了京城世家子弟,那些诗礼簪缨之族的年轻一辈中,也极少能挑出如眼前男子这般风华与气度的。

只可惜,是贺国来的质子。zuqi.org 葡萄小说网

太后心底生出些淡淡遗憾,她脑海中生出个念头——若是能在我大景谋个一官半职,倒是勉强能考虑一二。

不知是不是为了方便藏在屏风后的姜静玥观察,贺霁忱的座位被安排在姜雪的对面。

那对母女二人的视线都放在那位卓尔不群的年轻人身上,自然没有注意到姜雪情不自禁流露出的神态。

贺霁忱行过礼,站直身体,并未朝着他的座位而去,而是微微侧身,看向对面的少女。

他往前稍稍走了两步,离得近了,将她的神色看得更加清楚。

少女似乎不曾料到他会忽然注意过来,被他捕捉到神情时,惊诧中带了几分不自在。

眼尾揉着一抹淡淡的红晕,长睫无助地扇动着,那双总是盈着狡猾笑意的狐狸眼中,此刻尽是藏也藏不住的不安与哀伤。

贺霁忱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一时间险些忘了自己该说的话。

贺霁忱恭顺地低下头,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道:

“昨日冲撞了长公主殿下,全是在下的不是,今日郑重同长公主致歉,还望殿下珍重贵体,切莫因为在下的过错而为难自己。若殿下心中仍有怨,在下愿意赔殿下一套茶具,只是在下粗鄙笨拙,恐怕会污了殿下眼睛。将那茶具折成现银赔付也可,只是能否宽限些时日?在下……”说到此处,贺霁忱稍稍停顿,面孔微微发红,似是羞赧,“手头的确并不宽裕,还请殿下恕罪。”

贺霁忱说了入宫以来最长的一段话,即便是面对皇帝时,他亦是言简意赅的。姜雪知道,这于他而言已是非常不易。

他不搭理她时,她伤心难过,怨他没将自己放在眼中,气他根本不惊喜重逢。

他认真道歉时,她又觉得哪哪都不对劲,显然是生分了起来,她便愈发难过,又恨不得他变回那副对她爱答不理的模样。

他的性子清冷,待谁都是若即若离的,若他一反常态,格外较真格外认真时,才令人心绪难安。

姜雪从前竟不知自己这般矫情,左也不是右也不行,此时此刻倒真像外人眼中那个娇纵跋扈的长公主。

姜雪不想开口,生怕一张嘴便在太后面前露馅,她干脆将傲慢的样子发挥到极致,偏过头去,面冲着殿外的方向,一言不发。

她转过头,用冷漠遮掩失态。

可眼尾没有藏好的水雾还是从贺霁忱的心头漫过,他神色微凝,抿了抿唇,片刻后微微躬身,揖了一礼,默不作声地退到座位,再不看她。

眼见为实。

直面了一回长公主与贺国质子的“冲突”,太后心满意足。她就知道,姜雪那个娇纵蛮横的性子,除了皇帝,没人能受得了她。

同时对贺国质子的态度又高了两分。不卑不亢,进退得体,比许多世家公子都沉得住气得多。除了身世,真是样样都好。

太后慈爱地笑道:“质子舟车劳顿,在驿馆住得可还习惯?”

贺霁忱面向主位,垂眸道:“多谢太后关心,住处很合心意。”

“哀家听说了昨日发生在御花园的事,照理说,咱们两国是近邻,是友邦,并非谁臣服谁的关系,你也是皇子,该同我们的长公主平起平坐才是,只是哀家这个女儿啊,”太后无奈地笑了笑,“被哀家和她父皇宠坏了,从小便养成了这般目中无人的性子,谁说都不管用,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质子担待。”

一口一个宠坏,目中无人,三言两语将过错推到姜雪的身上。

姜雪已然习惯被太后挑剔,可大殿之上有人听得不是很舒服。

“昨日是贺某有错在先,无关旁人的事。”贺霁忱轻着声音,慢条斯理道,“长公主在园中同挚友相谈甚欢,意兴盎然之时,被贺某这个不速之客所扰,动怒是理所当然。”

他的一番说辞,无意间增加了姜静玥对他的好感。

这是比阿酒哥哥还要有风度、知礼节的翩翩君子!

姜静玥兴奋地脸蛋微红。

贺国质子竟会帮长公主开脱,这出乎太后的预料,但也不算太意外。这位质子瞧着冷冷淡淡的,倒是有一张会说好话的嘴。

太后可不信昨日与今日接连被撂下脸面的贺国皇子会真心不计较,想来这位质子是谨慎克制的性子,在异国领土上,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倒是个会审时度势且能忍的人。

太后望了一眼姜雪,只见少女此刻将头转了回来,不看她,也不看贺国质子,手撑着头靠在一边,视线低垂着,一副早已不耐烦的模样。

真该让人都瞧一瞧,长公主如何能与她的静玥相比。她的女儿不论何种场合,都能保持身为公主的端庄,哪像姜雪,坐没坐相,连装都懒得装。

太后得意挑眉,扬声道:“长公主,可是乏了?”

姜雪知道太后想让她在外人面前出丑,她索性遂了太后的愿。

她没甚精神,恹恹地抬了眼皮,敷衍道:“嗯。”

听了她略带鼻音的一声,对面的男子有一瞬间微微蹙了下眉。

一直余光注意他的姜雪看到他的表情,坏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先前住在一起时,有回她非要跟着他去打猎,山上风大,当晚回去她便发了热。

那时贺霁忱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见她迷迷糊糊醒来,还板着脸冷声对她说教。

说她逞强,说她任性,说她给旁人添麻烦。

姜雪那时病着,只觉得难受委屈,可病好之后,看着男人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才后知后觉发现,贺霁忱当时是在担心她,所以才凶她。

他什么都不说,心里就算急死嘴上也不会承认,只能从他疏忽时泄露的细微表情中,窥见一二他的真实内心。

姜雪也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对,约莫是昨晚没睡下几个时辰,染了风寒,头也有点痛。

她喉咙的痒意涌上来,没忍住咳了声,起身告罪:“母后,儿臣身体不适,恐会怠慢客人,恕儿臣告退。”

太后面上很不认同,嗔她一眼,“莫要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

姜雪无法,只得坐回去。这一起一坐,头竟开始昏沉起来。

见她当真不舒服,太后也不再为难,毕竟真的在外人面前出了错,丢的是景国的脸。

太后笑着看向贺霁忱,有意探对方的底。

“质子瞧着二十出头的样子?不知在贺国可有家室?”

“尚未娶妻。”

太后笑容更大,质子身份暂时配不上她的女儿,但她还有几个外甥女正值适龄。

太后昨日见过皇帝,听对方很中意此人,今日她见过了人,原先有的偏见随着问话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生出了些其他的盘算。

若他将来能在朝中任职,并有所成就,那她的母家同这样一位未来的栋梁结为姻亲,也是好事一桩。

若两国关系恶化,他作为质子,定要被推出来问罪,她得挑一位并不出众的庶女出来,真出事时也不算损失。

太后脑子里皆是保她家族只盛不衰的叵测居心。

而姜雪听到“尚未”二字,眼里满是失落。

他反悔了。

她不算他的妻吗?

姜雪抬起手,隔着衣裳,抚向心口的位置。

摸到那里挂着的一枚玉佩,她的心又稍稍安定。

约莫是不适感冲昏了头,她陡然生出一股勇气与冲动。她不甘心他的否认,非要刨根问底,要亲耳听他说出她想听的话来。

姜雪的手紧张地握成拳,放在腿上。手指指节摩擦着裙摆上繁复的金丝花纹,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随着期待不稳地颤抖。

她提着一口气,轻声问:“那贺公子可有婚约在——”

姜雪正说着,大殿门忽然被人打开,有宫人端着糕点鱼贯而入,屏声静息地踩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

突如其来的冷风裹入殿中,姜雪喉咙被呛了一口风,她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太后拧起眉心,不满地道:“怎的如此失礼,不舒服就不要开口了。来人,给长公主看茶,让她顺顺气。”

问话被打断,一腔冲动与勇气就这么散了。

好像无人听到姜雪未说完的问话,又或许都听到了,但是无人在意。

姜雪咳得泪花在眼圈里打转,又被她生生压了回去。她今日已经失了体面,脆弱过,失态过,应该到此为止,断不能再继续叫人看笑话。

姜雪用手帕拭去眼角泪痕,若无其事地坐直身体,她长出一口气,强压住情绪,下巴扬着,高高抬起,变回了那只高傲的孔雀。

不知何时,坐在她对面的男人面色微微发白,无人注意他的嘴唇轻轻动了下,似乎想要回答什么,可最终还是闭了回去,什么也没有说。

他望向她的一眼,复杂又幽深。

“质子早已弱冠,成家之事万不可再拖,若是拖到而立之年,同龄人的孩子都能成婚了,你还未成家,岂非叫人笑话?”

“在贺国时不成家,想来是质子不喜欢本国的女子?不知我们这里的女子与你家乡的比起来,又当如何?”

原以为贺霁忱又会极为有眼色地夸赞一番景国的风土与女子,却不曾想,他的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抬眼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对面的少女,而后转回头,对着上位的妇人,声线低沉冷淡。

“贺某的眼睛并不放在这些事上,故而并不知有何区别,也不在意。”

如此不留情面的话,叫太后脸色有些挂不住。

大殿之上一时间寂静无声。

片刻,有人噗嗤笑了出来。

姜雪用帕子遮了遮唇,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显出几分俏皮与揶揄。一字未说,却仿佛说尽了嘲讽。

也不知是在笑太后被人下了面子,还是笑顶撞之人不识抬举、满口胡言。

这一声笑让太后的脸色沉了下去,不好同外人发作的不满都朝姜雪发了出来:

“长公主既身体抱恙,那便早些回宫吧,来人,送长公主回宫。”

姜雪收起帕子,唇角仍微微勾着,唇边皆是散漫的笑意。她朝上首位瞥了一眼,满不在意地应道:“是,母后。”

她仪态端庄,慢慢起身,朝外走。

鬓边别了一只珠钗,随着起身的动作微微晃动。尾端的细链扫过肩头,折射出金色的日光,晃进了对面人的眼睛里。

姜雪将二人继续的对话甩在身后。

“质子想来是从来没往那些事上头想,如今也该想一想了。你还会在京城住上些日子,有的是时间去结识我大景的女子,到时定会有中意的人。”

贺霁忱并未应声,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

“不知质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殿门打开,姜雪欲抬腿迈过门槛的左脚一停。

屏风后的姜静玥也竖起耳朵,期待着回答。

“长公主殿下?”

姜雪突兀地停在门口,宫娥不知所措,低声问道。

姜雪脚踩在结实的土地上,眯起眼睛,抬头望了望天空。身后没有任何动静,他还没答。姜雪想回头再望一眼殿内,可最终还是抑制住念头,没有转身。

从容端坐在椅子上的男子手指微顿,微不可查地,头往姜雪的方向偏了偏。

那道倩影重新出现在他的余光里。

他的目力极好,远远的,甚至能看清楚她发饰的样式。阳光下,她整个人似乎在发光。

“无事,走吧。”

大门合拢。

贺霁忱放下茶杯,笑了笑,看向太后。

用一种堪称诚恳的认真语气,开口道:“喜欢漂亮的。”

太后:“……”

“最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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