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知微通玄推天道

“官府办事,都给我闪开!”只听一声怒喝从人群后传来。从古至今,就没几个不怕衙门的老百姓,哪怕没做坏事,心里也总有几分畏惧,听到这话,大伙赶紧朝外退了一步。

只见一名头戴方巾的青年男子昂然上前,后面跟着六七名黑衣汉子,那些汉子个个身形矫健,眼睛里精光流转,显然是武功高手。他们七八人一字排开,气势甚是逼人,几人站定后,身后却走出一位身着锦袍的妙龄女子。

“是她!”希言看清那女子容貌,不禁暗暗惊道。

只见那女子轻飘飘朝希言瞧了一眼,希言也瞧不出她的喜怒,心跳却不知怎的加速起来。他暗暗担忧:“她来这做甚么?瞧她那晚凶狠神色,定也不是甚么好人,该不会……是这摊主的靠山吧!”

正狐疑间,却听那女子冷声道:“这位老板好大威风,摊子说摆就摆,规矩说改就改,欺行霸市,仗势欺人!真当朝廷没有律法来治你了么!?”

“律法”二字重重压来,普通百姓谁能承受得起?饶那摊主久历江湖,但说到底也是个无权无势的小百姓,心里哪能不打鼓?先不说她到底是不是官府的人,且瞧那些黑衣汉子,要不就是脸颊凹陷太阳穴高高鼓起,要不就是双掌青筋暴露暗布黑气,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自己这几个虾兵蟹将哪里是对方的对手?他心念急转,立刻换上一副笑脸,上前打躬作揖道:“大人明鉴,小的初到贵宝地,招呼不周,请多见谅!”言罢便悄悄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银子,要给女子递过去。

“啪!”只听一声脆响,那摊主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人还没站定,只听“啪!”地一声又是一耳光,另一边脸上又给开了光,手里碎银子洒了一地。却听那方巾男子怒道:“甚么杂碎东西,也敢靠近我家大人!”却是小易动了手,他早看这摊主不舒服,这一巴掌含怒而出,打得那摊主脸颊高高肿起。

那摊主知道今日是遇上狠角了,心里敢怒口不敢言,捂着脸陪笑道:“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便从大人面前消失!”言罢给几名打手使了个眼色,便要收拾东西离去。

“慢着。”却听那女子冷声道。

听到这俩字那摊主心里叫起苦来,今日看来不能善了,都怪自己太贪,要是不做这个小丫头的生意,不就啥事没有了?正懊恼间,只听那女子道:“刚才大伙按你的规矩来,现下我来了,你便按我的规矩来。”

她来到那小姑娘身旁,傲然道:“小妹妹你只管投,我看谁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言罢斜睨那摊主一眼,身上不禁一激灵,哪里敢与她对视?

那小姑娘见这女子气度不凡,心里尚有些怕她,迟迟不敢答话,却听旁边一人道:“小妹妹别怕,她不是坏人。”

小姑娘回头一看,却是那位道长哥哥正微笑着看着她,她不再犹豫,用力点了点头。那女子冷冷瞥了希言一眼,希言不敢逼视,也如那摊主一般看向了别处。

小姑娘缓缓举起了箭矢,那摊主趁机又暗暗向那铜壶边靠近,却听那女子笑道:“奇了,每次人家投壶你都望那铜壶边靠,莫不是有甚么机关?”

那摊主做贼心虚,急忙摆手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那女子收起笑容,沉声道:“不敢便在一旁站好!”言罢两名黑衣汉子霎时出列,一左一右将那摊主牢牢制住,离那铜壶远远的。那摊主神色惨淡,几道汗珠从额头滑落,若是伸手去擦,多半是冷的。

小姑娘稍作瞄准,轻轻一掷,这番那箭矢直直朝壶口飞去,全程不偏不倚,端端落在铜壶里!围观众人不禁又高声喝彩起来,连周围茶铺的茶客也叫起好来,大家此时都知道是这摊主暗中搞鬼,眼见他被人整治,都觉爽快不已。

小姑娘欢喜得跳起来,深深地给那女子鞠了个躬,便兴奋地跑到希言面前,拉住希言衣袖喜道:“我都投中啦,道长哥哥,谢谢你,我都投中啦!”

希言微笑着摸了摸小姑娘头顶,道:“这次真是靠你自己,你真棒!”

却听那女子冷声道:“怎么样,老板,给钱吧?”

那摊主本来黑膛膛的脸庞变得惨白惨白,忙不迭地掏出两锭五两纹银,交到了小姑娘手中,还不忘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眼见女子一行人把这摊主收拾得服服帖帖,众人不禁大声叫好起来,那老板仿佛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苦着一张脸道:“大人,小的已经按您吩咐做了,放了小人吧!”

那女子并不理会他,只听她高声道:“众位父老乡亲,这位老板摆摊做生意,按他的说法是童叟无欺,公正厚道!咱们华阴县人古道热肠,是不是应当好好照顾照顾他的生意?”

希言闻言不觉失笑,霎时又暗道:“啧,这女子整人可真有一套,千万不可招惹!”

围观众人多是受过这摊主的骗,霎时会过意来,一时间群情涌动,都要来投壶。却见小易一把夺过那摊主麻布口袋里的箭矢,高声道:“大家别急,一个个来!都按老板说的办,投进一支奖三两银子,投进两支奖六两银子,投进三支奖十两雪花大银锭咯!哈哈哈……”

大伙一拥而上,纷纷拿起箭矢开始投壶,这番没那摊主作祟,那箭矢进壶着十之七八,掉在地上的却是少数,众人更确信被这老板蒙骗,怒不可遏地向那老板要钱。

见此情景,那老板顿时萎在地上,哀声道:“行走江湖多年,今日方知人外有人,我错了,我认栽,方才收的银钱,悉数还给大家,还求大人赏我一条生路!”

那女子沉声道:“说吧,你错在哪里。”

那摊主将那麻布袋子提住袋角往下一抖,只见一块黑漆漆的石头咕噜噜落在地上,那石头约有半尺方圆,通体发黑,散着幽光,石头周围几支箭矢霎时飞向石头,铁制箭头牢牢吸在那石头上,原来这竟是一块上好磁石!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厮每次在别人投壶时都靠近铜壶,是用布袋里的磁石干扰箭矢的飞行路径,那箭矢飞近铜壶时,受磁力拉扯,必定会偏离原路,难怪没有一个人投进去!

“好哇!死骗子,骗得我们好苦!”

“娘的,欺我华阴县无人乎!”

喝骂声霎时不绝于耳,众人群情激愤,涌上来便要揍得这江湖骗子当场开染坊。却见那女子微微示意,一众黑衣汉子立刻上前,拦住了愤怒的民众。

却听女子脆声道:“众位父老,此人招摇撞骗,的确有罪,但假以私刑,却是律法所禁,稍后我将把此人交予县衙,罪责刑罚,自有定断,请大伙息怒,先散了吧。”

这女子几番手段一露,大家都对她心服口服,众人怒意稍平,小易将银钱散给先前受骗之人,大伙渐渐退了下去,但喝骂声仍是不绝于耳。

那摊主悲声道:“大人,你这是要断我活路……”

那女子听罢这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双眼微蕴怒火,冷声道:“你本就该死,骗骗他人我便也不管了,连这穷苦小孩都骗,你长了人心么?”

那摊主无话可说,只得低下头去,任凭发落。小易一示意,几名黑衣汉子二话不说,架起摊主和几名打手,抄起罪证,便朝县衙方向去了。

收拾完残局,那女子心里倍感轻松愉悦,她下意识回头向希言那边望去,却微微一怔,只见那里早已无人,她眉头微蹙,四面一瞧,那个臭道士早已走得人影也不见了!

“这些臭道士,怎地一个个都神出鬼没的!”她心里暗暗骂道,却不觉竟有一丝失落。

“谢谢大姐姐,你好厉害!”却听一个脆生生的小姑娘声音传来。

女子回过神来,俯下身对小姑娘道:“小妹妹,你也很厉害哦!投得可真准!”

那小姑娘害羞地低下头,道:“其实……我也害怕投不进,那些碎银,是我摘了一个夏天的蝉蜕才到药铺换的……”

女子望着小姑娘清澈的眼神,微笑道:“小妹妹,下次可不要这样了,江湖险恶,毕竟坏人还是多数。”

小姑娘用力点点头,道:“谢谢大姐姐提醒,下次我再也不会这般干了,十两银子有了,我娘的腿病有救了!嘻嘻!”

女子不禁动容:原来这孩子是要挣钱为娘治病!瞧她这模样,家里定也没有其他法子找钱,才出此下策!心里正五味杂陈间,却见小姑娘掏出一块赤红色的小石头,一把塞进女子手中,只听她认真道:“大姐姐,今日你和那位道长哥哥帮了我天大的忙,我家里穷,没啥好东西来感谢你们,这块小石头送你留念吧!”

女子摊开手掌看去,只见手中一枚红石静静躺在手心,那小石头虽不是玉石,但入手温润细腻,触感极佳,它一边是光滑如镜的圆弧,另一面却是一截断痕。

只听那小姑娘道:“这块红石是爷爷送给我的,他说这是从太阳上掉下来的石头,所以才有这般颜色,本来是圆圆的一整块,后面不知怎地自己断成了两半,这是其中一块啦!”

女子微微笑道:“这小石头对你来说很重要吧?心意我收下了,石头还是留在你那里吧!”

小姑娘摆摆手道:“正因为它重要,我才要送给重要的人!它不值钱的,姐姐收下吧!方才我将另一半送给了道长哥哥,他也收下啦!”

听到这里,那女子微微一愣,点点头笑道:“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谢谢小妹妹!”

那小姑娘见她收下了礼物,高兴得跳了起来,只听她道:“太好啦!以后大姐姐和道长哥哥看到这块小石头,就可以想起我啦!大姐姐再见!”

女子不觉莞尔,久在刀光剑影里穿梭,却忘记自己不过也是个不到二十的姑娘家,已记不得自己小时候可曾有过如此天真烂漫的时分?眼见小姑娘已经走远,女子手中摩挲着那块温暖红石,眼里却多了几分萧索。

希言几人早已走在回山路上,他手里恰好也攥着那块红石,心里却不自觉地想起那个锦袍女子容貌,嘴角竟不自觉泛起了一丝笑意。

只听清阳道:“那女子好生厉害,整得那骗子好惨!”语气中竟还有一丝后怕。

却听清源道:“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确实是个人物,胜过不少男儿汉了,我清源佩服!”

那四儿却憨笑道:“不过那女子生得可真美!”

清源哈哈大笑:“哟,你个坏小子也知道美不美了?”

清阳叹道:“怪不得四儿一天到晚在山上干活任劳任怨,敢情是想多攒点银子娶媳妇儿咯!”

“甚么啊!你们、你们胡说!”

“哈哈哈,定是如此!”

几人欢笑打闹一番,却未听到希言的声音,几人一同望向希言,只想听他点评一番今日之事,却见他面带微笑,眼神迷离,直如神游天外一般。

清阳一巴掌拍到他肩上,大声道:“喂!你怎么看哪?”

希言被惊得一趔趄,良久吱唔道:“羊肉泡馍么?嗯,确实好吃……”言罢自顾自朝前走去了。

几人愣在原地,却不知希言得了甚么疯病。

。。。

东华帝君又称东皇,是道家教派诸仙中至阳至刚的神灵,相传与西王母是一对神仙眷侣,同住在昆仑瑶池。当朝皇帝陛下极为崇道,以华山为自己本命神山,择东华帝君圣诞之日封禅华山,寄意于以至阳之力,襄助天朝千秋万世、繁荣昌盛。

二月初四夜里,雪势已渐渐变弱,华山灵虚宫各殿堂楼阁灯火通明,大伙都紧张忙碌地筹备着明日的大典。

“陈大人,这半月以来,可是把您累坏了!”灵虚殿上,隐丘掌门笑着对太常寺卿陈珉之道。

陈寺卿摆了摆手,笑道:“职责所在!独孤掌门这些日子也是丝毫没能轻松嘛!”

隐丘掌门道:“自古以来,帝王封禅首选那岱宗泰山,陛下能下临华山封禅,我华山上下端的是蓬荜生辉,这点累算得了甚么!”

旁边净慈道长道:“是啊,前朝皇上多是崇佛,我们华山能沐浴圣恩,也真是难得了!”

隐丘掌门闻言只拿眼来瞪净慈,却听陈寺卿低声道:“净慈道长慎言。”说罢转头四顾了一圈,道:“察事院早已上山,要让他们听见,就怕要告你个妄议圣上之罪,届时可就麻烦了。”

净慈道长一捋须,道:“谢陈大人好意,不过老道我向来心直口快,要治我的罪,那且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这净慈道长一身傲骨,想来是没把那些宵小放在眼中。

陈寺卿没有再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隐丘掌门心知陈寺卿乃一片好意,不可任由净慈在这里顶撞陈寺卿,便道:“净慈师叔,陈大人也是为了我们华山好。好了,你且先替我去看看祭台布置得如何了。”

净慈道长向陈寺卿一拱手,下殿去了。

隐丘掌门陪笑道:“我这师叔为人刚直,不懂得人情世故,还请陈大人见谅!”

陈寺卿拉着隐丘掌门道:“甚么见谅不见谅的,掌门别说那些客气话!”

当下武林门派众多,但皇上因为崇道,故尤为重视华山一脉,说起来隐丘掌门在皇帝面前的分量可比陈寺卿重多了,他能好言道歉,陈寺卿自然不能生气。两人携手而笑,先前陈寺卿的些许不悦之情一扫而空。

二人一同迈出大殿,走过殿前的三清长廊,来到了观星台上。这观星台不知是哪位前辈高人所建,一块六七丈见方的山石被鬼斧神工打磨为一块八卦盘,盘中央正是太极阴阳鱼。八卦巨盘一半生在玉女峰,另一半却直直支出了山崖,悬在了半空,那下面便是不可见底的万丈深渊。

此时雪已落定,山风也已停下,天地万物一片虚无。二人站在观星台上,望着满天繁星,只觉着此时宇宙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不觉生出了沧海一粟的寂寥之感。

良久,陈寺卿低声道:“独孤掌门,明日封禅大典,陛下不能亲至,这事你知道了吧?”

隐丘掌门点点头,道:“今日御前已派人传了消息。”

陈寺卿叹了口气,皱眉不语。

隐丘掌门道:“我们准备了那么长时间,陛下不能亲至,虽说有些遗憾,但这个季节雪大路滑,倒也也免去了一些危险,陈大人就别再感伤了。”

陈寺卿道:“你道是我想在陛下面前邀功么?”

隐丘掌门笑道:“哪里的话!”

陈寺卿道:“陛下不来,却安排了太子来,光是太子还好,还安排了李右相同来!这还不够伤脑筋的么?”

隐丘掌门奇道:“这有何问题?”

陈寺卿惊道:“这两位大人物素来不和,掌门竟不知?”

隐丘掌门道:“贫道久在山野,朝堂之事却真是不甚了然。”

陈寺卿叹了口气,道:“自陛下册立东宫以来,这二位就水火不容,三天两头斗来斗去,搞得我们一众群臣人人自危。”

隐丘掌门皱眉道:“原来竟还有这等事!听陈大人这样一讲,那明日可真有些棘手了,还望这两位大人以大局为重,大典之上可别弄出笑话。”

陈寺卿撇了撇嘴道:“只有祈求神明保佑了。”

两人想起明日大典之事,心情逐渐沉重,都不再说话。忽然隐丘掌门想起一事,问道:“大臣东宫不睦,皇上难道不知情吗?”

陈寺卿道:“皇上圣听四达,岂会不知?”

隐丘掌门奇道:“那陛下岂能容他们俩一直闹下去?”

陈寺卿嘿嘿一笑,道:“陛下就是要他们闹,他们闹的愈厉害才愈好哩!”

隐丘掌门更是惊奇不已,道:“这却是何道理?”

陈寺卿左顾右盼,确认无人后低声道:“独孤掌门,再往下说那可就万万不敢再往外传了。”

隐丘掌门心头一凛,拉住陈寺卿道:“陈大人,再往下我也是不敢再听了,朝堂之事交给陛下圣裁,你我二人且把大典好好办完才是正事。”

陈寺卿笑道:“独孤掌门虽人在江湖,可比许多朝堂之人会做人做事!”

隐丘掌门连连摆手,道:“不及陈大人分毫!”

二人互相吹捧一番,隐丘掌门扶住陈寺卿,便下得观星台去。

月出东山,皎洁银晖洒满观星台,台旁不远处的石阶下,一双冷冽的眸子正注视着二人缓缓离去的背影。

二月初五,雪霁初晴。

万里云海翻腾,一轮红日从云海中冉冉升起,圣光如水银泻地般洒下,品字形三峰仿佛着了一身金衣,直如山神显圣,耀眼夺目。云开日出,山上山下水气蒸腾,一片氤氲,宛如置身仙境。这里便是天朝祭天封神、祈福社稷之所——西岳华山!

大红地毯从山脚西岳神庙一直铺到了玉女峰顶祭天神坛,每隔三五步便有一名兵士把守,身旁更是插好彩旗锦带。灵虚宫各殿各堂焕然一新,上上下下醒目处全数挂满黄幡,黄色乃是当朝皇室御用之色,平日里哪里能见到这番场景?五千皇室御林军已接替兵部振武营,在西岳庙前三十里处恭候太子圣驾,全军将士雪白银盔鲜衣怒马,人人面上神情庄严肃穆。种种盛况无不向天下人宣告:皇族下临,闲人退避!

礼部、兵部等六部各寺卿、驻防军将领、华阴县地方官、华山灵虚宫各殿堂长老以上弟子早早等候在了西岳庙门处,另有数百礼乐生、各级护卫兵士、迎驾百姓众人分列道路两旁,恭迎圣驾。

希言虽为掌门亲传,但无官无职,只立在庙门角落处。他回首远眺,只见彩旗锦带蜿蜒铺向玉女峰巅,直如一条五彩灵蛇般随风轻舞,华山乃道家圣地,百年来肃然清虚,何曾有过如此宏大场面?希言心下不禁生出感慨:皇族出行一次,便耗资巨亿,这些银钱若是花在穷苦人身上,让饥者吃口热饭,让寒士穿件冬衣,那该有多好。

忽然希言眼前一亮,竟发现那锦袍姑娘也在对面人群中,只见她换了一身淡紫长裙,乌黑长发及腰,俏生生地立在那里。身旁有几个着官袍的男子点头哈腰地与她说话,她却一副不愿理睬的模样。

希言呆呆望着那姑娘,感觉仿佛时间都已静止。便在此时,那姑娘似乎察觉到有人看她,水剪双瞳恶狠狠地瞪将过来,正正看到希言这副呆样。四目相对,两人均如触电一般,急急将目光转向他处。希言为掩饰心虚,甚至轻轻吹起了口哨,平日里那口哨吹得宛如百灵鸟叫,偏偏今日连声音都吹不出来了。希言躲在人后偷眼望去,却见那姑娘雪白粉颊上微微泛红,眼睛却瞧向他处,再也不望自己这边看了,心下微微有些失落。

那边希言春心萌动小鹿乱撞,这厢隐丘掌门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感慨万千。

独孤氏自北朝起便闻名天下,先祖独孤信子孙执掌两代皇室,前朝炀帝、当朝高祖皇帝,俱是独孤信外孙。但自从百年前那场噩梦开始,独孤氏地位一落千丈。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独孤氏散落江湖,成为了普通百姓,隐丘掌门年幼时家境贫寒,以至于他在年少时便不得不投靠堂兄过活。

世事沧桑变幻,谁能想到,百年之后,独孤氏终于又有人能堂堂正正站在华山山门,和朝中重臣一道迎接圣驾?

隐丘掌门回想起过往种种,眼眶不禁泛红。净慈道长身为华山耆老,对隐丘掌门身世了然于心,此时他就立在掌门身旁,眼见掌门这幅神态,如何不知他所思所想,当下伸出大手轻轻握住隐丘掌门手掌。

隐丘掌门转过头来见是师叔,另一只手也搭在净慈道长手上,向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二人相处十七八载,不必多说一句。

“呜......”一声沉郁的长号声划破长空。

“呜......呜......”前一声号声尚未落音,更加震人心魄的长号声不绝传来,不知多少支象牙长号一同发出震天怒号,号声宏亮悠长,振聋发聩,山间回声响彻云霄。

“礼乐!”不知是谁发出一声高呼,霎时礼乐之声大作,众人引颈望向远处,只见大路尽头烟尘四起,两块巨匾缓缓升起,众人凝目一看,只见右书:“宁心肃静”,左书“闲人回避”。

紧跟而来的是一位身着金甲的威猛将军,那将军手挽鎏金宝刀,足胯白鬃神骏,好不威风!到得近前,只见他右手抽出一支长长旗杆,迎风一抖,金黄大旗猎猎招展,上面赫然便是一个“御”字。只听他身后轰踏之声愈传愈近,五千御林军分作两列,踏着整齐的步伐缓缓行来。

御林军前部一过,只见数百强壮兵士抬着无数庆典祭祀物资紧随其后。打头四人身着银甲,一人一角,抬着一方鎏金黑漆大祭盘,祭盘四周覆满红绸,正中端端正正地摆着一颗硕大牛头,迎驾百姓几乎从未有人见过如此巨大牛头,莫不啧啧称奇。紧跟其后抬的便是五谷六畜,那祭盘上的牲畜仿佛刚刚宰杀不久,个个皮毛油光水滑。再其后便是数十箱的绸缎锦帛,另有几大箱赏赐给华山灵虚宫的御赐宝器。

长长的队伍看得迎驾众人眼花缭乱,大多数人平生从未见过如此阵势,不禁为皇家礼仪震撼不已。

便在此时,一顶金色华盖缓缓从队伍后方升起。

“太子圣辇......驾到!”礼部鸿胪寺迎驾使者高声呼喝,只听哗啦啦一片跪倒之声。只见众人神情激昂,仿佛能在此下跪便是得了天大的荣誉,人人虔诚无比。

希言也一并跪倒在地,他跟所有人一样,双手前撑,以额点地。但他心里丝毫没有他人那样沐浴圣恩的欢欣鼓舞,有的是阵阵迷惘,甚至是莫名忤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你是封疆大吏,还是市井小民,不管你是武林至尊,还是走卒贩夫,此时你都得五体投地,跪迎这个时代最高权力的继承者。大家都是人,为什么非要屈服在他人之下?千百年来那被压得生不如死的草民眼含血泪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答案却是残酷的。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数以万人的震天呼号声在华山群峰中往来回荡,经久不息。

万人跪伏在地,无一人敢抬眼偷看。希言伏在地上,只听一阵阵脚步声过去了,又是一阵阵马蹄声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阵沉重的车轮声传来。希言心知太子圣辇已至,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向了圣辇之上。

只见那圣辇上两名仕女斜举宝扇,两人身前安着一座龙纹宝座,宝座上一人头戴黄金束发,面如白璧,一双丹凤大眼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希言心下大惊,赶忙低下头颅,老老实实伏在地上。

“平......身!”这一声似男非女,却是送驾队伍中一位公公喊将出来。

“谢......太子殿下!”众人纵声高呼,缓缓起立。

到得此时,众人方可一睹太子尊颜。只见太子大约二十七八左右年纪,体态瘦削,但身姿挺拔,白玉般脸颊上,一双眸子目光如炬。

圣辇在西岳神庙前缓缓停下,太子即将下辇,一众大臣纷纷围上去跪在辇前,希望太子能够踏着自己脊背下辇。太子俯视着这跪了一地的大臣,眉头一皱,转身便从圣辇另一侧一跃而下,稳稳踩在了地上。

“太子殿下!这可如何使得!”

“殿下您要有个闪失,臣等万死难辞其咎啊!”

一众大臣哭丧着脸赶紧又围了上去。

太子一脸不耐道:“本宫有那么弱不禁风么?”

一众大臣噤若寒蝉,不敢多置一词。

“哈哈哈!”便在此时,却听太子送驾队伍中传来一阵沧桑笑声,众人回头一看,那人身着紫袍,头戴玉冠,腰间挂着黄金相令,不是右相李大人却是谁?

“哎呀!李右相到啦?”只听哗啦一声响,一众大臣纷纷跑将过来给李右相打躬作揖嘘寒问暖,太子那边倒冷冷清清了。

那李右相一举夺过太子风头,满脸春风得意,招呼了众臣后上前向太子笑道:“殿下,一众老臣也是为您安危着想,您就别见责啦!”他神色虽然恭敬,但言语中直如长辈对晚辈说话一般,想来没太把这羸弱太子放在眼里。

却见太子闻言哈哈一笑,拉着李右相手道:“李右相所言不错!本宫岂会责怪众爱卿?”

众臣见李右相一句话便把太子殿下摆平,心中更生敬畏,不住地向太子和李右相打躬作揖,连声称罪。

希言在一旁看在眼里,只觉这些人跟戏台上的戏子一般,一个赛一个会演,心下不觉好笑。

“华山灵虚!”只见太子仰视着庙门前玄宗御书石刻叹道,“父皇墨痕苍然遒劲,真乃前无古人!”

李右相由衷叹道:“昔有右军入木三分,今有圣上入石三分!”

“圣上大笔如椽!”

“圣上笔力千钧!”

一时间千奇百怪的夸赞之辞不绝于耳,好多词语希言连听都没听过,当下暗自拍了拍胸口,心道:“幸好没有入仕为官,打死我也说不出这些词啊!”

却听太子道:“华山灵虚宫主人何在?”

只见隐丘掌门飘然上前,俯首拱手道:“草民灵虚宫独孤隐丘,拜见太子殿下。”言罢便要跪拜。

太子伸手扶住隐丘掌门,悦色道:“独孤掌门无需多礼,华山乃父皇本命神山,你执掌华山门户,许你见本宫不行跪拜之礼!”

隐丘掌门拱手道:“谢殿下圣恩!”

一众华山弟子见太子如此看重华山,莫不心存感激。希言立在人群中,也觉这太子开明大气,没有一点储君架子,不禁生出亲近之感。

太子左手携李右相,右手携隐丘掌门,进到西岳神庙内。后面紧随礼、兵、工三位尚书,其后便是掌案大太监及其余文武官员百人,众人面向东华帝君泥塑金身肃然而立,静穆气息扑面而至,庙内没有一人敢发出一丝杂音。

殿内道铃叮叮响起,一名华山弟子躬身向太子递上了一注泰安香,太子伸手接过燃香,双手捻香,朗声祷告:“皇帝诏曰:夫为帝王者,必袛奉明灵,彰显仁道,惠著生民,益济群品。况东华神君功济大千,开演天道正觉,善行纯诚,德祉无远不至,以致万民风义相感,安民福生。朕承洪续,君临天下,思述先祖之志,以隆德行之道。尚飨!佑我大唐,既寿永昌!”

“佑我大唐,既寿永昌!”众人激情壮怀,一并躬身高呼。

西岳庙祭拜既成,一众人等便得向山上行去。

太子贵为储君,朝廷诸员大都也年逾花甲,步行上山自然是不妥,礼部与灵虚宫早早便给太子及朝廷要员备好了步辇,由兵士抬着步辇登山。

却见太子一摆手,道:“此番父皇专门委托本宫前来封禅,乘驾上山如何能显诚意?”

一众老头望着蜿蜒曲折的小径,又抬头望了望几乎隐入云霄的玉女峰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不敢做声。

只听李右相道:“殿下亲至,已是至诚。华山乃天下奇险,道路陡峭狭窄,若殿下有何闪失,臣等罪不可恕啊!”

一众大臣见李右相出头,纷纷苦着脸道:“右相所言极是,请殿下三思啊!”

太子眉头紧皱,良久,他呼出一口气,道:“不如这样,隐丘掌门陪本宫先行上山,众爱卿随后乘步辇上山。”

“殿下,臣等不为自己,满心为殿下着想啊……”

“是啊,请殿下收回成命罢......”

众大臣不停哀叫道,满脸似乎都写满情真意切。

只听太子重重“哼”了一声,龙颜顿时沉了下来,众大臣如同时被扼住喉咙,没一个敢说话了。只见他皱着眉头环视着一众大臣,冷冷道:“本宫说的话不管用了么?那你们到底听谁的?!”只见他目光如炬,却若有似无地瞟向了李右相。

眼见龙颜不悦,一众大臣吓得跪倒在地,再无一人敢多置一词,唯有李右相仍躬身立在原处,只见他望向地面,面不改色,不置可否。

太子深深吐纳一口,似乎平复了情绪,只见他回身拉住隐丘掌门,微笑道:“我们上山!”言罢便朝上山石径行去。

眼见太子拂袖而去,一众大臣跪在地上面面相觑,却不知该当如何。

“右相大人,我们当真要步行上去吗?”只听工部尚书宋凌渊颤声问道。此老已年逾古稀,若真要他步行上去,恐怕还未登顶就得劳烦隐丘掌门下来给他做法事。

李右相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宋大人,适才太子殿下的话您没听到吗?”

那宋尚书道:“殿下要自个步行上去,却要下官等乘步辇上去。”

李右相斜睨他道:“那你问本相做甚么?太子殿下的话不管用了么?”言罢微微俯下身来盯了一眼宋尚书,又缓缓环视了一圈众大臣,森然问道:“那你们到底听谁的?”

一众大臣比适才太子发威时恐惧更甚,一个个趴在地上竟不敢抬头。那宋老身为一部尚书,乃是堂堂三品大员,此时在这权倾朝野的右相面前却如同狱卒小吏,被惊得浑身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都起来吧!”李右相缓缓站起道,群臣这才颤颤巍巍地站将起来。

“言崇礼。”只听李右相唤道。

只见一名宦官模样的青年跪倒在脚边,高声道:“奴才御前掌案言崇礼,叩见右相大人!”

李右相眉头一皱,道:“喊甚么喊,不怕扰了东华神君清静!”

却见那青年宦官面不改色,道:“右相大人亲临西岳,东华神君早已下凡亲迎,哪里还能安心修炼?岂不见近日连天大雪,今日却阳光普照,不是东华神君显灵欢迎右相大人又是甚么?”

李右相听罢展颜道:“言公公此话当真?”

那言崇礼点头道:“千真万确,不信李右相可以问问诸位大人!”

还没等李右相发问,一众大臣争先恐后道:“言公公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

李右相似乎信以为真,哈哈大笑,道:“好,好!言公公啊,平日你见你不声不响,没成想这么好口才。来日在圣上面前,必要好好提点提点你才是!”转身向旁边一名肥胖官员道:“钱立德,你记下了么?”

那钱立德恭敬道:“遵命!”立马掏出纸笔,将此事记了下来。钱立德乃礼部侍郎,而李林甫以礼部尚书之职进右相,正是他的顶头上司。

那言崇礼一脸郑重道:“奴才不擅言辞,所言全乃肺腑之言,提点不提点全都无关紧要,多谢右相大人抬爱!”

一班大臣自认已是苟且保身有辱斯文,却没想到这人比自己更无耻,不禁看得呆了,这番连附和之人都没了。

此时大臣们却听后方传来一声怒哼,接着众人便清清楚楚听到两字:“奴才!”这时恰逢无人说话,那奴才二字分外刺耳。

“哦?”只见李右相面色沉了下来,向后面道:“是哪位大人有话要讲?”

只见群臣刷刷地自动分成两列,分到最后,只见一名身着武将服饰的军官傲然立在原处,只见他双手抱胸,一脸不屑地盯着言崇礼,竟是前日来帮忙布置的武翀武都尉。那太常寺陈寺卿恰也立在他身旁,心下大急,却毫无办法。

“咝……”只听李右相吸了口气,皱眉道:“这位将军面生啊,敢问隶属何部?官居何位?”

那武都尉拱手道:“末将武翀,营部在兵部振武营,就是个小卒,没当甚么官!”

那钱立德跳将出来,喝道:“你算个甚么东西?竟敢顶撞右相大人!”

李右相抬手示意钱立德退下,道:“武将军适才似乎对言公公所言极不赞同啊!”

武都尉哼了一声,道:“末将只是看不惯那些摇尾乞怜厚颜无耻之徒!”

这一句直把在场所有大臣都骂了一遍,众大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高低。却见那言公公跪在原地,神色自若,仿佛他不在此列。陈寺卿心里暗暗叫苦,这武都尉却不是找死吗!他接连在身旁悄悄拉武都尉的衣袖,可他却一脸傲然,不为所动。

却见李右相并未生气,反而竖起了大拇指,赞叹道:“武将军好见识!好胆魄!本相已有多年未曾见到如此铁骨铮铮的汉子,好!好!”

李右相连说两个好字,众大臣心下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他唱的哪一出。却听李右相笑道:“武将军如此正直刚毅,留在振武营这种打杂之处岂不浪费人才?待此间大事一了,本相回去便请调令,让武将军前去西南边陲卫国出征,南诏战局不稳,鲜于仲通一天连发十几道战报,就是急需武将军这等将才!”

那南诏前两年发动叛乱,与唐军你进我退大战十余场,伤亡不计其数,加之云南之地多虫瘴,病死者也不在少数,若是将武都尉发去云南,他就是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却听那武都尉连哼都没哼一声,双手啪地一声拱手抱拳,傲然道:“末将随时候命!”

李右相连连点头,呵呵笑道:“好一个威武将军!”。

陈寺卿与武都尉合力布置大典月余,深知此人正直诚实,乃是朝中为数不多的正义之士,心下实在不忍,越出一步向李右相躬身道:“右相大人,武都尉久在行伍,不懂朝中礼数,还望大人海涵!”

李右相将陈寺卿上下打量了一番,奇道:“这不是太常寺的陈寺卿么?怎么,您也想去云南为国效力?”

那李右相乃钱立德顶头上司,而这钱立德总管太常寺、鸿胪寺,正是陈寺卿的顶头上司。眼见陈寺卿在众人面前拆李右相的台,那钱立德肺都要气炸了,想要上前喝止陈寺卿,又怕牵连自己,只能用眼来狠狠瞪住陈寺卿。

陈寺卿陪笑道:“右相大人,今日乃皇家圣典,不宜罪罚,大人胸怀似海,还望能手下留情啊!”

李右相面沉如水,只听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森然道:“陈大人啊陈大人,为国效力在你眼中竟是罪罚?那么多为国捐躯血洒边疆的英烈在你眼中都是罪人么?你的觉悟根本无法与武将军相比,本相对你无话可说,退下罢!”

这番说辞大义凛然,直把陈寺卿说得哑口无言,一时无言以对。那钱立德眼见李右相已然发作,抓住机会立马跳出来怒骂道:“老东西老糊涂了!还不快滚下去!”

那武都尉紧咬牙关一言不发,扶住陈寺卿,退了下来。他望着陈寺卿苍老的侧脸,愈发觉得他憔悴萧索,终于明白那日在山门前,陈寺卿所言的隐忧是甚么了。

李右相籽平了风波,满脸得意,又把言崇礼唤到近前,朗声道:“言公公,你且拿笔记好,今日百官力劝太子殿下乘辇上山,殿下不许,执意自行上山,在场百官为证!你身在御前,日后圣上问到,你知道该如何说吧?”

那言崇礼正色道:“右相大人请放心!”

此言意在为在场众臣撇脱责任,这山路奇险,若太子殿下真有意外,皇帝自然也是无法怪罪到这一班大臣。只见众大臣长舒一口气,一个劲对李右相打躬作揖,感激之情可真是溢于言表。李右相左手打压异己,右手便拉拢群臣,有明眼的大臣看在眼里,只是叹服。

李右相转过身来,阴鸷双眼望向那云霄之上的峰顶,沉声道:“半个时辰后,随我乘辇上山!”

山下庙里惊涛骇浪,这厢隐丘掌门却也是如临大敌。此时他们已行到半山,前后虽各有数百御林精壮护卫,但若真有不测他们却哪里来的及援手?他紧紧扶住太子殿下,生怕太子一个不留神掉下万丈深渊,那他也只好一并跳下去了事。

众人转过一块凸起的大石,只见那石径竟直直延入一块峭壁之中,太子心下惊异,再定睛一看,原来那峭壁中间竟有一条细细裂缝,那裂缝窄处几乎不能过人,而那石径延入裂缝之中,变为一级一级几乎直立的石阶,蜿蜒向上,再往上便目不可及。

太子气喘吁吁道:“独孤掌门,上山便走这条道?”

隐丘掌门稳稳托住太子手臂,道:“殿下,自古华山一条路,要上山便得走此路。”

太子心下暗暗懊悔方才不该逞一时之能,但他乃皇室储君,自然不能表现出后悔,硬着头皮道:“大伙都歇歇吧,本宫瞧这石阶也没甚么可怕!”这话说得有气无力,连他自己怕也不信了。

一众护卫披甲戴盔,均是几十斤重,早已疲惫不堪,听到此言如获大赦,纷纷就地休息。

此处位处半山,山下景色一览无余。只见群山环抱,连天峭壁上苍松倒挂,不远处莲花峰上几瀑飞泉如银河倾泻,却是从云中冲进雾里,只留下轰隆声不绝于耳。“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形容此景再好不过。众人坐在云上石阶,都感觉恍如置身仙境。

隐丘掌门寻了一块较为宽敞的地方,将太子安顿下来,便向太子道:“殿下,咱们现下已经行到半山,这里便是上山途中最险的一段,名叫千尺幢。这是前人们沿着岩隙一锤一凿挖出来的,为凿通这条石阶,不知死了多少人。咱们后人光是攀登这石阶都甚不容易,不知前人是以何等毅力,才完成这可畏的工程。”

太子听罢叹道:“尝闻李翰林所说蜀道:地摧山崩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也莫过于此!”

隐丘掌门道:“蜀道连通秦蜀,是为互通有无,而华山峰顶都是光秃秃的石头,毫无值钱之物,这山道全是前人为求道而修建,两者确有差异。”

太子暗暗点头,问道:“独孤掌门,本宫一直有一事不甚明了,道家所求之道,究竟是甚么?”

隐丘掌门笑道:“道,可道也,非常道。殿下,你问出了千百年来无数人都问过的问题。”

太子哈哈一笑,道:“那掌门快快给本宫讲讲!”

隐丘掌门道:“日月星辰,东升西降;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天地万物,大到宇宙日月,小到蝼蚁尘埃,都有着一个捉摸不透的轨迹。殿下,求道之人,就是希望通过自己对世间万物的感悟,探微妙,悟玄通,竭尽身心领悟那宇宙万物的法则,最终贯通人道天道,天人合一。”

太子听得一头雾水,摇头道:“掌门,本宫还是不懂。”

隐丘掌门微微一笑,道:“殿下,咱们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或许您会明白一些。”他伸手指向身旁几只忙碌不已的蚂蚁,道:“就以蝼蚁为例,蝼蚁所居何处?”

太子道:“自然是蚁穴。”

隐丘掌门道:“不错!那蚁穴所在何处?”

太子道:“自然是在土石中。”

隐丘掌门道:“那土石又在身在何处?”

太子伸手一指,道:“就在这华山之中啊!”

隐丘掌门又问道:“那华山之外是甚么?”

太子眼眺云海翻滚,慨然道:“华山之外便是苍天!”他心生澎湃激情,满目光辉,王者之气飒然。

隐丘掌门抚掌笑道:“殿下所言非虚!那贫道再问殿下。”隐丘掌门顿了一下,望着太子肃然道:“苍天之外,又是甚么?”

太子眉头一皱,心中不禁咯噔一下。蝼蚁之外乃蚁穴,蚁穴之外乃土石,土石之外乃华山,华山之外乃苍天,那苍天之外究竟是甚么?自己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他叹道:“掌门,这问题本宫回答不出。”

隐丘掌门道:“这问题贫道也回答不出,至今几乎无人回答得出,这一层,是为人道。再往上探究,即为天道。这便是道的浅显一例。”

太子不禁点了点头,心下对“道”有了一种朦胧之感,但又突然间觉得索然无味,颓然道:“你我如同天地蜉蝣、沧海一粟,其实与那蝼蚁又有何区别?悟不悟得了道,又有何意义?”

隐丘掌门道:“殿下此言差矣。臣再举一例:为何我们都知晓春日里播种,秋日便能收获?若无第一人悟得这个道理,后人哪能吃上米粮?”

太子听罢颔首道:“此话有理。”

隐丘掌门又道:“这只是粗浅一例,殿下试想:倘若我们悟透了鸟雀飞行之道,我们岂不是可以如鸿雁般御空飞行?若能翱翔天空,我们岂不是能探究天外之道,苍天之外是甚么这问题,岂不是也有望得解?那时的我们,还会如蝼蚁一般么?”

这番天马行空的畅想直把太子听得心潮澎湃,问道:“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么?”

隐丘掌门笑道:“那上古时茹毛饮血的人们,大概也不敢想象他们后人如今的模样。”

太子听罢浑身上下热血沸腾,霍地一下站起身道:“听罢掌门一席话,本宫如醍醐灌顶,浑身似乎更有劲了!”

隐丘掌门不禁莞尔,道:“殿下悟性奇高,日后必有大成。”

太子哈哈笑道:“那便请掌门日后多来宫中走动,届时本宫多多向你请益!”

隐丘掌门笑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贫道都是半罐子水,谈何请益!”

太子拍着隐丘掌门脊背悄悄道:“总比我这空罐子强!”

二人相视大笑,仿佛多年老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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