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漫卷诗书(30)

过年期间,因为奶奶想高一鸣了,所以高建专门跑一趟,把儿子送回老家过年。

阮棠陪着去了,简单拜见了一下未来的婆婆,看着就是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没什么共同语言,也没说上几句话,两人就潦草返程了。

回去倒是不急,难得有时间二人独处,高建带着阮棠一路玩回去。

路过宁波,高建有个老朋友要拜访,便停下来多住两日。

高建去拜访老友的时候,阮棠独自去了天一阁。

昔日家规森严的藏书楼如今门扉洞开,广迎天下来客,阮棠在博物馆里流连,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很不是滋味。

在院子里走着,有种说不上来的惆怅和孤独。

又在宝书楼边上的台阶上坐了一会,更加难受,浑身上下汗毛都炸起来了。

因为以前从未有过这种体验,便觉得此地分外邪门,速速逃离。

出来之后看到路边有个看手相的大爷,生意清清淡淡的,满脸愁苦,阮棠报着做慈善的心态丢下五元钱。

大爷捧着她的右手细细端详,一边啧啧称奇:“你怎么会有两条生命线?”

阮棠看过一点手相的书,但其实是不太信的,随口笑道:“这是好事吧,说明生命力顽强。”

“一主一辅当然是好事……可你这两条线深浅不相上下,便不好说了。”

阮棠眨眨眼睛:“您是不是把感情线看成生命线了?”

看手相的大爷露出了被侮辱的表情:“我看你这婚姻好得很!以后肯定儿女双全,白头到老。”

阮棠虽然明知他是在扯淡,但听到恭维的好话还是挺开心的,正准备走,听到大爷困惑地小声嘟囔:“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阮棠想,如果是和南图一起来逛天一阁,大概确实会比较有趣些吧。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失恋对她几乎没产生什么影响,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南图了。

那天晚上做出选择后,就好像是把他从自己生命里完全割裂了出去似的,几乎没有缅怀伤感之类的情绪,就一头扎进了新生活。

每天照旧是买书读书写笔记和照顾毛孩子,换了个男人竟然没多大差别。

高一鸣再怎么皮,对她而言还是比波波好相处的。

鉴于自己冷酷自私到了这种地步,阮棠甚至不敢去认真思考,她有没有喜欢南图。

这一生挚爱都献祭给了书本后,她对初恋竟然冷漠如斯。

情绪这样寡淡的自己,忘恩负义的自己,真的有称为“人”的资格么?

被这种自卑愧疚的情绪折磨地头昏脑涨,阮棠回宾馆便睡了,高建喊她晚上出去吃饭都没去。

摩挲着枕边那本沧浪诗话校释,她裹着被子睡得天昏地暗,总是梦到白天走过的地方,梦到自己在古藏书楼下一圈一圈徘徊,却始终找不到进去的门。

直到房门被人一脚踢开,周围喧嚣嘈杂,阮棠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烟雾缭绕,警铃大作,高建踹门冲了进来,推醒她:“六楼失火了,快点跑。”

他们的房间在七楼,火随时会烧上来。

阮棠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火灾,下意识想要爬起来,却觉得四肢软绵绵的,头脑昏沉,大概是因为无意识间吸入了不少烟气。

高建看着着急,用床单把她一裹,抱起来往外冲。

此时算旅游淡季,宾馆这一层没住几个人,早就跑完了。

阮棠靠着他的胸膛,听到胸腔里如鼓点般密集的心跳声,微微叹息。

要不是他冲上来找她,自己估计是跑不掉了。

高建满身大汗,顺着消防通道往下跑,连声问她:“你没事吧?”

阮棠用湿毛巾按住自己的口鼻,摇摇头:“没事。”

高建一路抱着她跑到一楼,在远离失火建筑的空地上找地方坐下,消防车已经来了,四处围得水泄不通。

阮棠抬头望,六楼的火势果然已经烧到了七楼,窗户的夜色中透出隐隐的火光。

“行了,咱就搁这欣赏消防员救火英姿吧。”高建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笑呵呵地说。

阮棠里面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裹着床单还是觉得有点冷,靠着高建,闻到他身上一点热烘烘的酒气,平时不太喜欢他出去应酬,现在闻着只觉得安心。

“你是不知道啊,我在两条街之外就听到有人喊说宾馆着火了……我当时还想,这一带这么多宾馆酒店,不会这么好运就是咱们这家吧?”高建耸耸肩:“没想到还真是啊。”

“里面的人都出来了吧?”阮棠蹙眉。

“谁知道还有没有比你更能睡的呢……”高建捏捏她小巧的鼻尖:“小猪差点睡成烤乳猪了。”

阮棠其实还有点惊魂未定,被他调戏得哭笑不得,然后又开始担心老板:“不知道宾馆老板有没有买保险。”

“如果买了的话,我们烧掉的行李也可以找保险公司陪吗?”

阮棠试图回忆保险法的规定,脑子却稀里糊涂的,总在想房间里有什么值钱的物品。

手机反正是用了好些年的,不值钱,现金也没有多少,要说比较在乎的就只有……

“啊!”阮棠腾一声站起来:“书!”

睡前放在枕边的那本沧浪诗话校释。

纸面价值上来说不算贵,孔网上一千块肯定能拿下……只是她会想起张文斌老人那双浑浊平和的眼睛,还有他枯枝般的手指在她掌心留下的触感。

“好孩子,你这样年轻,读书就这样多,一个人这样执迷不悔,这辈子注定要失去很多机会的……”

高建顿时紧张起来:“什么书丢在上面了?”

阮棠沉默片刻,银牙都要咬碎:“算了,不要了!”

高建看了看愈演愈烈的火势,按住她的肩膀,温柔地说:“宝贝,什么书,放在哪里的,我再买给你。”

阮棠虽然心疼地不得了,嘴上还是不值一提的语气:“沧浪诗话校释,放在枕头边上。”

“好。”高建突然站起来,揉揉她的头发,然后给自己从头到脚泼了盆水。

在阮棠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一头扎进了火场。

阮棠的心一下子高高吊到了天上。

“高建你给我滚回来!”她大叫着要追他,才发现自己没穿鞋,两步就被甩到了后面。

只能眼睁睁看着高建的身影消失在浓烟中。

明明就只是土豪老板想给自己儿子找个知书达理的后妈而已……怎么会发展到这种生死相许的地步?

不至于吧高老板,那本书你看三页纸就会睡着唉。

阮棠按住自己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大概是烟雾吸太多了,心脏也跳得飞快。

这一整天的心神不宁,莫不是都应在了这里。

事已至此,无能为力,她双手合十,向自己知道的每一位神明祈祷。

只求高建平安无事。

家中还有人在等他啊。

神明回应了一个无神论者的祈祷,几分钟后,七楼的某扇窗户被人从里面敲碎,探出高建的脑袋。

“阮棠接着!”他把书用毛巾包好,对准她丢了下来。

阮棠没接住,书掉到地上,她都没心思看一眼:“别管了你快下来!”

高建摇摇头:“火太大,里面走不了了。”

阮棠急得眼泪直往下掉:“那怎么办?”

高建的脸上却突然绽开了一个熟悉的开朗笑容,朝她挑了挑下巴。

然后,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他翻出了窗户,整个人吊在了燃烧的建筑物的外沿。

看着他在宾馆七楼的窗台边上辗转腾挪,阮棠已经叫不出声音。

大佬你只是个习惯了高空的空调安装工而已,为什么挑战轻功大师这么疯狂的角色?

没有安全绳哪个业主敢让你从窗户里爬出去啊?

高建顺着窗沿一路爬到建筑的边角,中间好几次握到热铁,险些脱手。

但总归是有惊无险地到了固定在外墙上的排水管。

顺着排水管溜下两层楼,细弱的排水管开始承受不住,他在空中摇摇欲坠。

所幸一伸手,他够到了旁边的窗台。

五楼,火不算大,但楼上烧毁的预制板随时可能会塌下来。

高建义无反顾地踢碎窗户,窜进去了屋里。

那是阮棠一生中最漫长五分钟。

直到楼里冲出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对她露出一口白牙,阮棠才如释重负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高建你吓死我了……”她捂着脸大哭:“我不是说了不要了嘛!”

高建从裤兜里翻出一双鞋:“地上脏,我给你把鞋也带出来了。”

然后,他在阮棠面前半跪下来,用自己沾满灰尘血污的双手,握起她的伶仃细弱的脚踝,轻轻穿了进去。

系鞋带的时候,他抬起头凝视着阮棠:“既然动作这么凑巧,我顺便求个婚好了。”

“阮棠,嫁给我怎么样?”

婚礼前夕,阮棠和高建带着高一鸣一起去看守所探望了被正式收押的乔俏。

隔着玻璃看到三个人携手而来,乔俏的脸都灰了。

“妈妈你在里面好好改造,我会等你出来的。”高一鸣扬起小拳头,一本正经地说。

乔俏皱眉,一个白眼翻上天:“这谁教他的?说这个有意思?”

阮棠看了眼高建:“我就说不合适吧,你非要教。”

高建尴尬地笑笑:“那什么,你在里面缺不缺东西,我给你捎进来。”

乔俏歪着头双手抱胸,冷笑:“不用你在这里充好人。”

三个人一时尬住,直到乔俏点了点阮棠:“你留下,我有些话单独和你说。”

高建听话地带着儿子出去了。

乔俏脸上的冰冷的表情迅速消融,双眼含泪,恳切地说:“阮棠,听姐姐一句劝,不要嫁给他。”

阮棠哑然失笑:“不是,请帖都发出去了你说这个?高建也没管你再婚啊。”

此前固然是不喜欢乔俏,但眼下看到她沦落到这般田地,阮棠还是于心不忍,尽量温和地说:“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对高一鸣就是。”

乔俏泪水涟涟:“不是因为这个……我不想你嫁给他,是为了救你。”

阮棠一愣。

乔俏背对她掀开衣服,给阮棠看后背上陈年的伤疤。

“阮棠,我和高建当年的事情,你只听他讲过,为什么不听我说说?”她哽咽道。

“那你讲吧。”阮棠洗耳恭听。

“高建这个人,平时看上去还好,可经不得事情的……”她说:“当年他投资电商失败了,每天回来就靠打我出气,天可怜见的,我当时怀孕八个月了啊,硬是被他打早产了。”

说起往事,乔俏哭得更伤心:“他怨我跑了?我怎么能不跑?再不跑我就被他活活打死了!”

乔俏边哭边比划着:“那时候一鸣才这么一点长啊,要不是被打得实在受不了,我怎么舍得抛下他?”

阮棠看她演得卖力,不忍心打断她,硬生生憋着笑,连连点头。

是了,刚出生的小宝宝好像确实是不说身高说身长的。

“你不信我?”乔俏不可思议地问:“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阮棠说:“我相信我小叔,他不会害我。”

乔俏委屈地不行:“我是真的不想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啊……”

阮棠只能认真地说:“谢谢提醒。”

乔俏擦干眼泪:“阮棠,别拿自己的终身幸福赌气。”

阮棠忍着笑:“不用担心,他要是打我,我也跑。”

乔俏放弃了说服她,一手托腮,忧虑地说:“别让高一鸣忘了我。”

“孩子永远不会忘记生母的。”阮棠安慰她。

“所以你说你图什么啊,后妈哪里是那么好当的。”乔俏撇嘴:“你做得再好,也越不过亲妈。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管起来又束手束脚,有多受罪你以后就懂了。”

“其实主要是为了不用自己生……”阮棠说:“只要别让我生小孩,其他都好说。”

阮棠又想了想:“我觉得这两个月和高一鸣相处得还算可以吧。”

她也不怎么管高一鸣,基本上相安无事。

唯一一次闹脾气是因为她把高一鸣的橘子糖吃完了,解决方法是高建又托人代购了。

乔俏神色复杂地看着阮棠,像是笑她天真。

“你啊,以后有你后悔的。”

“我尽量不后悔吧。”阮棠挠头:“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看到探视时间差不多了,阮棠站起来:“你还有什么话想跟高一鸣和高建说的?”

乔俏摇摇头:“我就有一件事情搞不明白。”

“什么?”

“你到底把真的猴票藏哪里了?”

“我真的没藏,我找出来的那张确实是假的。”阮棠失笑。

“那真的猴票到底在哪呢?”

阮棠说:“我有个猜想,不知道对不对……”

她拿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之前整理黄先生藏书时拍的照片:“这一本是毛姆最早一版的面纱,和存世版本的区别是主角夫妇不姓费恩而是姓雷恩,出版之后,当时香港有同姓的人和助理辅政司觉得自己受到了诽谤,所以提起了控告,于是这一版就迅速被召回了……目前这一版本大约只有六十本存世,算是有价无市的东西,而黄先生书房里就摆了一本。”

“从黄先生的批注来看,这本书买于四年前的五月……那时候宁州的拍卖行也正好拍出一套品相完好的猴票来,因为刷新了拍卖价,所以还挺热闹了一阵子。”

乔俏觉得不可思议:“所以说真的猴票,其实早就被他卖掉了?就为了换这本旧书?然后弄了几套假的来蒙我?”

阮棠点点头:“根据你和图书馆签的协议,黄先生所有藏书都捐给图书馆,这是没有任何异议的,当然也包括这本面纱。”

“所以,”阮棠说:“你找得那么辛苦,最后还露出马脚把自己折进去,其实真正的猴票一直在书架上摆着,只是换了种样子而已。”

乔俏嘴角抽搐,脸上的表情濒临崩溃:“你们读书人有毛病吧?花那么多钱,就为了买一本印错了主角名字的旧书?”

“书上好歹有几个字可以看,买邮票又图什么,难道还给谁写信不成。”阮棠轻快地说:“搞收藏的这些人,确实病得不轻呢。”

作者有话要说:以为这就是结局的崽崽们,还是不够了解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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