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异时11

听见这句回答,郁白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明天要教他?

教他什么……?

浅棕眼眸里漫开一时间没能领会的迷茫,让平日里总是很冷静淡定的人,忽然显露出几分简单纯粹的稚拙。

而近在咫尺的男人似乎没有读懂他的疑惑,四目相对中,幽蓝湖水还是那样波光粼粼,倒映出那个此刻神情懵懂的青年。

反倒是一旁正很兴奋的老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他很快将视线投了过来,没按捺住心头的惊讶,问道:“小郁医生,你也下围棋呀?!”

小郁医生呆了一下,本能地要否认:“啊?我不……”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仓促收住了话头,错愕地瞪了一眼身边的人。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学围棋——!

男人仍注视着他,俊美的面孔上似乎将要露出一丝疑惑。

在这个瞬间,郁白硬生生地挪开了视线。

好吧,他是说过。

他不仅说过自己特别想学围棋,还说过明天一定。

……

干嘛记性这么好啊!!

果然是非人类!完全读不懂人类的潜台词!

郁白彻底反应过来,心头是一片欲哭无泪的荒凉,白皙的脸颊上却蓦地漾开了一片薄红。

自从遇到这家伙开始,他社死羞愤的次数加起来,简直比本来就很跌宕起伏的人生前二十多年里还要多。

而且为了人类的面子,他只能默默咽下这碗苦水。

郁白的否认已经说到一半,为了避免谢无昉生疑,他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机智地接上了自己的话:“我不……不怎么会下围棋,所以才需要人教啊。”

“哦!”张云江当即点点头,“原来你对围棋有兴趣啊。”

接着,他恍然大悟道:“也对,我想起来,下午那会儿,是你领着小谢同志在公园里看棋的,不过我当时以为,你对象棋更感兴趣呢……”

郁白听着他喃喃的回忆,连忙打断:“不不不!是围棋,我对围棋感兴趣!”

听见老人提起了自己没有的记忆,谢无昉便静静地望过去,听得很专注。

郁白见状,心头顿时敲响了剧烈的警钟,忙不迭地加上一句。

“——当然,主要是他感兴趣!”

因为下午他在跟谢无昉解释前情提要的时候,说的版本是,两人路过太阳公园时,后者对围棋感兴趣,就当场学了一下。

当时谢无昉听完后,还若有所思地反问了一句:“我对围棋感兴趣?”

……

当然不了。

是郁白特地拉着他去看棋,想要借此测试他的学习能力而已。

后来是因为阴差阳错,在臭棋篓子袁老头的掺和下,谢无昉才临时学了围棋,而不是郁白原本打算让他学的,单局用时更短的象棋。

差点又给人类丢脸的郁白,勉强把这个小小的谎言圆了过去,感觉这顿饭吃得简直像坐过山车一样刺激。

郁白就有些幽怨地看了一眼对此一无所知的银发老人。

他记得那天张云江明明在一本正经地盯着棋盘看,怎么还有功夫关心周围路过的陌生人在干什么。

下棋的时候能不能专心一点啊!

正面露感慨的张云江对上他的眼神,有点困惑,同时又发现了有哪里不对。

老人很关切地问:“小郁医生,你的脸怎么……”

红字尚未出口,郁白别开脸,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因为全球变暖!”

“……”老人更困惑了,“啊?什么?”

一旁正用纸巾擦眼泪的肌肉男随口附和:“对,就是全球变暖的错。”

小女孩递完了纸巾,端着一杯刚倒好的冷水,犹豫了一下,决定转而递给脸颊泛起飞红的大哥哥,同时小声道:“我记得,是温、温室效应……小白哥哥,喝水吗?”

小白哥哥立刻接过来,也小声道:“谢谢。”

原本哭得稀里哗啦的小男孩对此的评价则是:“……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在莫名其妙跑偏的话题里,袁玉行总算止住了眼泪,望向正面露茫然的老友,故作不懂地提醒道:“为什么要找地方,家里不能下棋吗?”

他还记得张云江刚才在思考去哪里下棋合适。

闻言,张云江回过神来,不再想突如其来的全球变暖,而是朝他笑了起来:“你不哭啦?”

“……”仍有些哽咽的袁玉行坚持嘴硬,“辣劲过了呗。”

他抹着眼泪,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唉呀这餐厅真的好冷,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想回家,谁家都行。”

小男孩说着,偷偷拿眼睛瞄那两个并肩坐着的年轻人。

其实在听郁白大致描述过这个时空里发生过的事后,他也很想跟谢无昉下一局棋,或是看看对方的棋艺,但他不太敢提。

没想到对方竟主动提出了一个此刻的他几乎不敢幻想的夜晚。

有他挚爱的围棋,让人充满好奇的围棋天才。

还有……他那个竟能再次与人对弈的已故师兄。

张云江看到小男孩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失笑道:“坐不住了啊?也是,饭都吃完了,是该走了。”

他思及前面那句无心的提议,有些踌躇地转头问两个年轻人:“说起来,我家倒是有棋室,环境也算过得去……不知道你们介不介意去我家?”

才相识一日,就请人去家里下棋,好像有一点冒昧,也怕客人有所顾虑,毕竟是晚上,一局棋时间又长,搞不好就下到深夜。

谢无昉完全没有这种概念,平静道:“可以。”

郁白好不容易驱走了脸颊的热意,恢复淡定的样子,赞同道:“不介意啊,张叔叔你别觉得我们打扰了才是。”

“不会不会,家里难得来这么多客人。”张云江笑得开

怀,语气诚挚道,“不知道今晚会下到几点,要是不嫌弃的话,你们就在我家休息一下,有客房,或者附近也有酒店,任你们选。”

郁白当然选择住在张云江家里。

能近距离观察老人的身体状况,防止发生意外,还能让袁叔叔再多跟他相处一段时间,完全是一举两得。

所以他干脆省去了那些无聊的客套和推辞环节,主动道:“那我们现在就出发过去?”

“好。”老人便迫不及待地起身,面上隐隐透着激动,“我也等不及要坐到棋桌前了。”

离开前,张云江将手边那张写着豪言壮语的纸条,细心整齐地折好,轻轻放回胸前的口袋。

“我今天真的特别高兴。”他往外走去,语带和煦笑意,“小郁医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依旧热闹的餐厅里,服务员高声说着请慢走,黑发蓝眸的男人推开了玻璃门,将要走出去的小郁医生便眸看过来,弯起了眉眼。

“我今天也很高兴。”他说。

与此同时,郁白想,张云江要谢的人,其实不仅仅是他而已。

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一行人,就这样离开了非常无辜的餐厅,前往张云江的家。

街道上月色皎洁,三人差不多是并肩走着,主要是郁白与老人闲聊。

老人的家离这里不远,说是步行十分钟就到了。

况且人太多,也不好叫车。

三道被街灯拉长的倒影后方,还跟着一大带两小的三道身影。

没吃到地瓜的严璟心有不甘,索性问服务员要来一双一次性筷子,用木棍分别卷起两团如云的糖丝,和何西一人一个。

这会儿,吃着拔丝的小女孩问他:“严璟哥哥,我们也要去张爷爷家里吗?”

“对啊。”严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小白要去,那我也去,但我对围棋没兴趣,一会儿我们看电视怎么样?”

“好呀。”何西很快应声,想了想,又小声说,“明天是星期五。”

“星期五怎么啦?”

“要早起上学。”何西好奇地问,“严璟哥哥,你不用上班吗?”

“当然要啊——对哦,明天是周五,不放假。”

严璟刚意识到这一点,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猛然惊觉到一个问题:“我次……咳,我下午从健身房里跑出来,都没请假呢!完了完了要扣工资了!”

何西也有点担忧:“我的书包还在小白哥哥家里……明天早上再拿的话,会不会迟到?”

一旁背着手默默走路的小男孩听得满脸不可思议,不禁插话道:“都穿越时空了,还在惦记上班上学哪?”

“……”

高大的肌肉男和矮矮的小女孩因而对视一眼。

严璟为难道:“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是明天小白需要我帮忙可怎么办,我怕来不及赶过去。”

袁玉行听不下去了,表情鄙夷:“别装了傻大个,说得好像你

特别想上班一样。”

严璟就真的不装了,喜气洋洋道:“为了小白,不去上班了,工资爱扣不扣!”

何西鼓起勇气:“那、那我也不去上课了。”

大哥哥弯腰跟她击了个掌,然后动作一致地各咬了一口糖丝。

“看电视打游戏!”

“好呀!”

原本神情怅然的小男孩目睹这一幕,忍不住笑起来,老气横秋地摇摇头:“两个傻瓜。”

比他略高的小女孩听见了,清澈的目光望过来,并不反驳,而是想起了什么,问他:“对了,爷爷,有你名字的那句诗是什么含义呀,你知道吗?”

她在饭桌上听见后,一直有点好奇。

袁玉行诚实地回答她:“你问那个老头去,我都不知道是哪几个字,更别说含义。”

“什么诗啊?”严璟跟着望过来,回忆了一下,“那个什么巨什么郁什么航?”

“……”袁玉行白了他一眼,不假思索道,“巨川思欲济,终以寄舟航!”

“哇。”严璟惊叹道,“你不知道是哪几个字还记得这么清楚!”

袁玉行顿了顿,说:“那是因为你笨!”

“笨没关系,有手机嘛。”严璟今晚难得不跟他斗嘴,而是提高了声音喊前面的人,“小白,你手机借我用一下!”

走在前方的棕发青年正在跟老人聊天,依言直接将手机递过来,没有多问。

严璟停下脚步,在浏览器里打出那行诗句搜索,然后念给身边的两个小朋友听。

“这句话的意思是……哦,找到了,是想要渡过巨大的河流到达彼岸,最终要靠舟船才能抵达。”

“巨大的河流?”何西听得似懂非懂,问,“什么是彼岸?”

“彼岸就是彼岸……呃,对岸?”

严璟怕误人子弟,连忙又搜了一下,才肯定地回答她:“就是对岸,比喻向往的境界。”

“还有一个意思是,超脱生死的境界。”

年幼懵懂的小女孩便发出了单纯的赞叹:“听起来好厉害。”

严璟也傻里傻气地点点头:“是啊,怪不得张叔叔说寓意很好呢。”

唯独旁边有些佝偻的小男孩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这句诗的意思,或许也不确定究竟是哪几个字。

却将这句初次听到的诗,记得格外清晰。

夏风微凉,洁白如云的糖丝在木棍上渐渐融化,夜空里航行过巨大皎洁的月亮。

今晚的月色那样亮。

古朴低调的院门前,郁白收起了严璟递回来的手机,没空问他用来干嘛,注意力完全被院门之后的风景吸引了。

从先前闹到了殡仪馆的遗产之争中,他能猜到张云江的家境不错,至少是留下了数目可观的财产。

……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可观。

此时他眼前是一大片坐落在市区中心地带的中式庭院,树木葱茏蓊郁,庭灯别致朦胧,形制典雅的建筑掩映在夜色中,一眼望不到全貌,但已将初次拜访的客人们引入了飘然世外的气韵中。

模样和善的佣人们迎上来,张云江还有几分赧然,对几人道:“快请进,当作自己家就好。我这里很久没有来这么多客人,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一定跟我说。”

郁白想,他可没有这样宛如电影场景的家。

怪不得家里会有专门的棋室,还有能随时招待许多客人的客房。

置身在这个环境里的郁白,对于今晚乃至明日下棋的想象,瞬间从普通的房间和简单的棋桌,上升到了素净的棋室、席地的蒲团、被轻轻拉开的木格移门……随之淌入的一地月光。

还有黑白交错的棋盘,和执棋落定的有力指尖。

晚风吹动满庭树影,站在古朴的长廊边,年轻的访客们面露惊诧,久久没有回神。

除了因为怕露馅在假装惊奇的小男孩,谢无昉是唯一没有为眼前的景色动容的客人。

他侧眸看着身边显然有些失神的人,满庭幽然的清辉都洒在柔软的浅棕发丝上,如梦如幻。

他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陷在万千思绪里的人才惊醒过来,带点儿恍惚地望向他。

“我在想……”

他顿了顿,忽而笑起来,眸中月华如水,漾开一抹澄澈的感慨。

“今天好像一场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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