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客居异乡的人

天来悄悄地走到她的对面,擎起手中的水壶在空中挥了挥,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她没反应,正在那里看书看的入神。天来小声地唤了一声“黄双月同学。”她这才回过神来,露出惊讶的表情。

“呀,你怎么也在这儿。”双月下意识压低声音地说。

天来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那个冰钓比赛我没去,教室里空荡荡的,我觉得有些无聊便来了。”天来仍旧小声地说。

“噢。”双月简短地回答道,心中思忖着,想必是我没去的缘故,他没了搭档没去成吧,顿时感到非常过意不去了。她咬了咬下唇,又拿眼斜看了天来手中的壶子,面色有些困窘,不知所措了。

“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参加活动的,不去就不去了。”

“唔,要不先看会儿书吧。”

天来会意,点了点头。毕竟这里是图书馆,宜静,不适合聊天,所以就回到原先的座位去了。他自然想过回去拿书过来双月这边,但是他不敢,他怕双月对自己产生误会。他又去书架上找了本契诃夫的书来看,读到画家和任尼雅分手时,心中突然觉得有些忿忿不平了。社会改良没改成,好端端的一对情投意合的鸳鸯却赔了进去,这算是哪门子事呀,可恶又偏执的姐姐。女人真是一种可爱又可怕的生物呢。虽然转念一想,他体味到了契老的用心良苦,但心间仍是感到不快,把书本合上去了。他想,世界这么宽广,却没有给理想主义者留下一方容身的土地,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本就不理想吧。

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走了,阁中的灯光也慢慢地比先前亮了起来,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冬天的黄昏总是来得早些,太阳平西了。

五点二十分,阁中响起一阵悠扬婉转钢琴声,原来这是图书馆每天下午播放的广播。天来细听时,发现是约翰??菲尔德的田园夜曲,骤觉心神舒畅,悠悠地伸了个懒腰。

“钟天来同学,你能帮我找几本书么?”

天来瞬时蒙住了,抬头望着眼前的这位女同学,原来是双月,她的怀中正揣着一本诗集。于是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说道,“没问题,你需要找啥书?这里我熟。你说,我保管给你找着。”

“柏拉图的《理想国》,唔,还有一本叫《乌托邦》的书。”

“这个我之前好像读过,我去找找。”说完,天来就向着过道的另一头走过去,双月像森林中一只迷了路的小麋鹿,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凹晶阁虽然很大,但由于天来经常来阁中看书,所以他早已摸清了阁中藏书的布局了。哲学,美学,心理学,语言学,社会学,历史学,经济学,自然学、诗歌,戏剧,,传记,书法绘画,钢琴棋艺…这些书目所处的位置已经烙印在他的脑髓里了。天来花了几分钟的功夫,便把双月需要找的两本书都找齐了。

“没想到你对这里这么熟悉呀,还好你帮我,要不我今天指定找不着了。”

天来听了这话,心中感到无比欢喜,但他没有立刻表现出来,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说了,这里我熟。以后你需要找书的话可以和我说,我帮你找。”

“你方才怀里的书是什么书呀?”天来紧接着问道。

“《郁金香》,一本波斯诗集,里面有我喜欢的哈菲兹。”双月一面回答,一面随手翻阅着刚刚天来递给她的《理想国》。

“真是新鲜。波斯诗我还没碰过,要不等你看完了也借我看看吧。”天来瞥了一眼双月眼角的泪痣,觉得甚是可爱好看。

“好的。等我看完了我拿给你。”

他们一起下了楼。天来本想找点话说,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通,却怎么也找不到话题,始终不知如何开口。脚步踏在木阶时发出规律的格格响声,和阁中柔美动听的琴音糅合在一起,没有丝毫的违和感,他们彼此沉默着,谛听着这一切。

直至走到一楼灯光辉煌的大厅,双月转过身来对天来说道,“你住校的吗?”

“不,我不住校。不过学校有给我安排了床位。”

“我也不住。”双月把书本换到了右边的臂弯夹着,甩了甩酸疼的左臂。

阁外的天空泛起了银紫色,日落还没有完全消尽,地面积了一些薄雪,远处的树木也都裹上了一层鱼白。校道上走着几个赶去用晚食的学生,这一幕和在阁中的景象有些天渊之别了。

残照落在双月的脸颊上,映出樱色的光泽来,脸上的小酒窝像极了一枝四月的蔷薇花。她真像一个下凡的仙女呀,天来心中想道。

走在宽阔平静的校园里,他们谈了许多有意思的东西,谈到了儒雅随和、风度翩翩的鲁一多先生,也谈到了授课板滞,近乎插科打诨的南郭先生,还有最近都看的哪些书,总的来说,交谈甚欢。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问题出现了。天来回家得走左边,双月呢,她得走右边。天来原想着可以和双月多走上一段路程,可是现在看来是不行了,想着送双月回到家吧,又觉得有些唐突,不送吧又感觉少了点什么。于是他站着踌躇了一会儿,等双月先开口。

“你在想什么呢?我得走了。”双月揉了揉脖子。

“啊,没事儿,你先走吧。明天见”

“唔,明天见。”

天来看着双月渐渐走远的姿影,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奇异的梦,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回到了老庄书屋。

漓河冰面开裂,这在白州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晚间,学校广播通报了白天漓河上发生的事故,原来是因为有一位参赛的同学没有遵循比赛规则,在冰面凿开的冰孔面积超出规定的许多,所以才引起了河面开裂。接着通报了遇险的同学现在身体已无大碍,希望同学们引以为戒,团结互助,爱惜生命。末了,广播热烈表扬了段原同学奋不顾身的英雄事迹和舍生取义的无私精神。

段原听着学校的广播,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旁边的同学们也都一个个给他竖起了大拇指,各种五花八门的夸奖。他觉得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值了,尤其是他从河面回到青如身边的时候,看见青如心疼自己的样子,那一刻他已经肯定自己是因祸得福了,幸福极了。他真希望此刻青如也在听着广播,听着广播夸赞自己的英勇事迹。“她应该也在听吧。”段原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

女生宿舍已是一片通明,女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一些最近的新鲜奇葩的见闻,时兴的穿着打扮啦,时髦的发式啦,谁谁又暗恋哪个男同学啦,今天吃到什么难吃的饭菜啦,明天要吃什么啦,诸如此类的话题。苏青如的宿舍呢,当然也没有例外。

“青如,你在偷笑什么呢?”一个齐肩短发的女同学说道。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日间钓到的一条大鱼。”她连忙胡乱编了个借口敷衍了回去。

“大鱼…”那女同学有些愕然。

“嗯,大鱼。”

青如听见了学校的广播,她自己觉得开心,也替段原感到高兴。然而当她回想起白天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她又有些后怕了,从今往后,她可再也不想去冰钓了。

青如忽地弯下身子,从箱底下摸出一封信笺来,这信是她昨日从樱花邮局领回来的,因为其它一些事情的缘故,一时忘记拆看了。她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头,认真地细看起来。信中写道,

“青儿,近来你还好么?我想你一定过得很好吧。白州色彩多变的天空总是叫人惦念,那充满希望的日出,美丽醉人的晚霞,还有招人喜欢的落雪,坚固的城墙,街头巷尾的饭馆茶肆…。对于这熟悉的一切,我都太想念了,我现在真恨不得立马登上维多利亚港的“玛格丽特”号,我习惯不了香港的环境,甚至有些厌倦了,也许是因为它过于繁华吧。

我来港已有半年有余了,父亲托他的至交在这边给我寻了个在三楼的单间,说是有了自己的房子就不用住在嘈杂的医院里,而且清静,适宜养身子。房子虽不很大,却也够用了,我的生活作息很规律。只是隔天需得上一趟医院做检查,这让我觉着烦极了,但我又不能不按医生嘱咐的去做。从医院回来之后,我偶尔也会到热闹繁华的街上走走,但我更喜欢去一些僻静清幽的小径和海边散步,尤其是在夜间。大多数时间里,我自己一个人悄悄躲在房间里看书,聊以消磨光阴。

对了,这几天我的房间里来了只棕褐色的缅因猫,十分可爱,可惜它怕人,不许人接近。此刻,夜色迷蒙,远处海面上的月光温存地照耀在我的窗台上,幽徐的海风轻轻拨动着罗兰紫的帘幕,我多么希望你也能看见这幅动人心弦的画面呀。也就是在这些时候,我客居异乡的心才得到了些许的抚慰。楼上那个从圣彼得堡过来的男人又在弹他的德彪西了。而至于他到底是不是俄罗斯人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没见过他,只是从间壁的邻居陈太太那里听来的。

好了,今天就写到这吧,我要准备洗浴休息了。最后,医生昨天说我的身体康复的很好,用不了几天便可以办理离院手续,这真是今年以来我收到过的最好消息了。我就要回家啦,我真开心呀,我想念你们太久了。

另,麻烦青儿代我给段原、天来他们带个好吧。晚安,祝你好梦了。

瑞雪.某月某日.夜中.”

这天夜里,宿舍里的谈话声渐渐息了,同学们都纷纷睡下了,唯独青如一人迟迟没有入睡,也许是因为她今天太开心,而且太激动的缘故吧。她把自己紧紧地包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思想着一些事,一些朦胧飘渺的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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