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发表

李熠骤然吐血昏倒, 整个御书房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先前还不依不饶的朝臣,此刻各个心惊胆战,生怕太子殿下出了什么意外。

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幼时身子便不大好, 调理了许多年才堪堪恢复正常。这些年倒是没听说太子殿下发过重病, 如今他当着众臣的面吐了血, 任谁也会被吓一跳。

众人一时之间脑子里已经想过了无数可能,却又不敢声张, 只能默默祈祷可千万别是什么恶疾才好。国之储君对一个国家的安定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一旦他出了岔子, 必然民心不稳, 恐生事端。

如今在御书房里的朝臣, 各个都是心怀大宴之辈, 将大宴的安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若非如此, 他们今日也不会聚集在这里争论十方的身世……

只是谁也没想到,最后十方的事情倒是解决了,太子殿下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皇帝倒是沉稳,先是着人去请了太医,又吩咐了人快马加鞭去京郊请了褚云枫。

这褚云枫在大宴也算是个“神医”了,许多年前便救过太子的命, 只是他性子不羁不愿受约束,所以平日不在宫里当值。如今李熠出事,皇帝少不得要让人去请他进宫。

十方跪在地上抱着昏迷不醒的李熠, 面色比李熠好不到哪儿去。

他怀中的少年双目紧闭, 唇上沾着殷红的血迹, 那血迹被少年苍白的面色衬得有些触目。十方小心翼翼地抬手用衣袖将那血迹擦干净, 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正在忍不住发颤。

眼前这景象就像一个梦魇一般, 与十方一月前那个梦境出奇地相似。

他好不容易渐渐淡忘了的那一幕,骤然浮上心头,激得十方心口发疼。

因为从前那只是个梦境,十方心中对少年更多的情绪其实是内疚。可今日亲眼目睹李熠如此,他才意识到除了内疚之外,他心中更多的情绪其实是害怕和心疼。

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他只是出个家而已,怎会如此?

“太医来了。”旁边有一个声音响起。

十方回过神来,怔怔放开了怀中的少年,退到了一旁。

大概是见情形紧急,这次太医院来了四五位太医,为首的太医院院判简要地检查了一下李熠的状况,而后指挥几个太医将李熠抬到了旁边的矮榻上放好。

十方愣怔地站在原地,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衣袖上方才沾上的血迹,双目一红,心口像是骤然让人刺了一刀似的,疼得他险些窒息。

这是李熠的血……

十方深吸了一口气,将沾了血的衣袖攥在了手里,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个时候他帮不上忙,却万万不能添乱。

“章太医。”皇帝开口朝太医问道:“太子没什么大碍吧?”

这位章太医便是太医院的院判,医术在太医院是拔尖的。

他替李熠诊完了脉,闻言略一愣怔,但很快意会到了皇帝的意思,忙道:“太子殿下洪福齐天,此番只是急火攻心,待微臣替他施针后想来便能醒转了。”

皇帝闻言点了点头,朝依旧守在一旁的众臣道:“既然如此,诸位爱卿便先退下吧,今日所议的事情便按照太子的意思办,诸位可有异议?”

事到如今,他们哪儿还敢有有异议,忙道:“陛下英明,太子殿下英明。”

左右太医也说了太子问题不大,他们总不好一直赖着不走,朝皇帝行礼之后便都告退了。

“如何?”众臣走了之后,皇帝面上才显出几分焦急来。

显然他方才不过是强装镇定,免得朝臣们多心对太子的状况生出过多的揣测。

章太医闻言朝皇帝拱了拱手,忙道:“太子殿下确实是急火攻心的症状,但他先前便有恙在身,身子本就虚弱,如今这么一吐血,算是雪上加霜了。眼下微臣也不敢妄言,只能先替太子殿下施针……”

此事关乎储君安危,太医们自会尽力,却没人敢打包票。

皇帝深知他们的话术,闻言只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该怎么治便怎么治。

随后,章太医为李熠施了针,但李熠却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如今人昏迷着,也不好用药,太医们心中虽焦急,却也有些束手无策。

“启禀陛下,这御书房到底是不适宜安养,待天黑之后还是找人先将殿下抬回东宫吧。”章太医开口道。

皇帝闻言拧了拧眉,面色十分难看。

太医这话的言外之意,今日李熠怕是醒不过来了。

皇后和今日刚回宫的三皇子听闻此事后,都赶了过来。皇后倒是沉稳,朝太医问了几句便没再说什么,看起来倒是没有太过慌乱。

三皇子就不一样了,他来的时候地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清理,他一见之下吓得够呛,扑到太子身边便开始哭。直到皇后说了他几句,说哭多了晦气,他才堪堪止住了哭声,只是依旧忍不住默默掉眼泪。

“兄长,二哥是被朝臣气得吗?”三皇子一边抽泣,一边朝十方问道。

十方立在李熠榻边,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目光一直一直落在昏迷的少年身上。

他听闻三皇子的询问,稍稍回过神来,开口道:“他是……”

李熠是被朝臣气得吗?显然不是……

十方哪怕这会儿脑子不清醒,却也记得清清楚楚。

李熠分明是得知他要出家才吐的血,所以李熠是被他气得。

“二哥虽然脾气不好,可这么多年来也没见过他被气成这样啊!”三皇子一边抽泣一边道:“这帮朝臣怎么这么狠心,编排你也就罢了,连二哥都不放过……好好一个人,生生给气吐了血……”

他一边说一边难受,忍不住抱着十方又哭了起来。

十方目光落在李熠身上,心口一阵阵传来钝疼……

是啊,好好一个人怎么就能让他气得吐了血呢?

十方想不明白,他不过是要出个家,既不是去赴死,也不是去受难,李熠何故会如此生气?

偏偏少年这会儿昏迷不醒,他连问都没处问。

当日快入夜的时候,皇帝便命人将昏迷的李熠抬回了东宫。

三皇子不放心,跟在十方后头一起去了东宫。

帝后没跟着,而是留在了御书房。

这个时候他们跟过去只会让太医压力更大,且于事无补。

看太医那神情,李熠虽然依旧昏迷,但应该性命无碍,否则太医院这帮人早就乱套了。

再加上算着时辰褚云枫应该快到了,帝后倒不如等褚云枫到了再一同过去东宫。

“传令下去,太子抱恙一事不得声张,尤其不能传到太后耳朵里。”皇后朝人吩咐道。

太后如今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这会儿若是知道李熠有恙,定然要忍不住回来探望。

这么热的天,她老人家来回奔波,再加上担心万一急出了病,那就麻烦了。

“气死我了!”皇后将御书房里的人都打发走之后,才一屁股坐在御案上,那神情十分愤懑,“这帮朝臣平日里就是被你惯的,我就知道出了这种事他们定然会揪着不放。”

皇帝挑了挑眉,欲言又止。

他有点犹豫,该不该告诉皇后,太子不是被朝臣气的,是被十方要出家那句话激得。

“不过熠儿也太不经事了,如今都十八了,这些年也没少跟着你历练,怎么就能让几个朝臣气得吐血?”皇后不悦地道:“真要气急了,将他们轰走便是,何苦被气成那样?”

皇帝走到皇后身边,伸手拉过皇后的手,低声安抚道:“若是旁的事情也罢了,此事关乎十方,朕和太子都有些投鼠忌器。朕倒是还好,太子你是知道的,凡是关乎十方的事情,他都会比平时多加几分小心,更不敢莽撞了。”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处理得当自然可以皆大欢喜。否则哪怕是保住了十方,若是不能让朝臣们心服口服,十方便少不得要被人编排许多莫须有的罪名。”皇帝耐心地朝皇后解释道:“咱们与太子倒是都不怕别人编排,可十方与咱们不同,他自幼看着冷冷清清,性子温和好相处,可骨子里比谁都要执拗。若非太过在意身份的事情,五年前他怎么会执意出宫去清音寺?”

皇后闻言点了点头,知道皇帝说的不假。

十方面上看似无悲无喜,可心里对身世的事情其实一直很介意。

所以此事若是不能处理得当,就会成为十方心里过不去的坎儿。

人这一生最怕的往往不是旁人的诋毁或攻击,而是自己那个坎儿。

他自己过不去的话,便会被困死在那里。

“十方这孩子,哪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太小。”皇后叹了口气道。

“别说十方了,熠儿能好到哪儿去?若是能拿得起放得下,今日也不会……”皇帝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皇帝和李熠性子相近,今日看李熠那表现,他心中跟明镜儿似的。

但直觉告诉他,此事尚未有定论之前,最好还是先瞒着皇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说熠儿是何时知道十方身世的?”皇后突然问道。

“这就要问他自己了,咱们自以为瞒得好,却没想到瞒得最好的竟是他。”皇帝苦笑道。

想来若非大周人闹了这么一出,他说不定要一直瞒下去,佯装不知。

毕竟那是十方最不愿面对的事情,如今更像是一个死结一样。

不多时,褚云枫便进了宫。

帝后同他一起去了东宫。

不出所料,李熠依旧没醒,太医们这会儿都焦头烂额,一见褚云枫来了都如蒙大赦。人人都知道褚云枫的本事,既然他来了,这医治太子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肩上。

太医们虽失了个表现的机会,却也没人失落,反倒各个都松了口气。

“什么情况?”褚云枫近前看了李熠一眼,随口问道。

章太医立在旁边,朝他道:“急火攻心,吐了血。老夫替殿下施过针了,但不敢贸然用药,幸好褚大夫来了。”

褚云枫闻言看了章太医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同为大夫,他自然看得出来,这章太医为李熠治疗只为求稳,根本没敢放手施为。

不过他也能理解,李熠身份特殊,太医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也是人之常情。

“太子殿下前两日便有些发烧,药倒是一直在吃,但迟迟没见好,今日……突然病倒,或许也与此有关。”章太医又补充道。

褚云枫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朝章太医摆了摆手,那意思你们可以撤了。

发个烧治成这样,在他看来这帮“庸医”都可以逐出宫去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太医,李熠的身体一直是褚云枫在调理。众人都知道太子幼时身子弱的事情,如今遇到太子抱恙,大家第一反应都是叫褚大夫进宫,这次不过是因为发烧这病太小了,不值得惊动褚云枫,这才没去请。

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

“如何?”皇帝上前问道。

褚云枫搭了搭脉,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转头看了一眼十方,这才开口道:“问题不大,不过……褚某有些好奇,殿下究竟是被何人激成了这样?”

褚云枫一直知道李熠脾气不好,可脾气不好不代表气性大。

往往只有爱生闷气的人那气性才会伤到自己,李熠显然不是这类人。

太子殿下发怒,伤到的从来都是别人。

这次被激成这样,褚云枫也是开了眼了。

“还不是被那帮朝臣!”皇后开口道。

皇帝摸了摸鼻子,朝三皇子道:“陪着你父后去偏殿歇息一会儿。”

待皇后和三皇子走后,皇帝才看了一眼十方,而后朝褚云枫道:“太子是得知十方要出家,这才急火攻心……”

褚云枫闻言恍然大悟,而后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十方。

幼时太子在褚云枫的庄子里休养时,十方也是在的,所以褚云枫和十方很熟,自然也知道这“兄弟”二人的感情很是亲厚。

“问题不大。”褚云枫开口道:“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开口问道。

褚云枫看了一眼十方,开口道:“心病还须心药医,你这家暂时最好先别出了,别我费劲把人弄醒了,你再一句话给人激得……”

“褚大夫。”皇帝听他这话揶揄的成分太过了,忍不住打断了他。

十方倒是面色如常,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实际上,自从李熠昏迷之后,十方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无论是太医们束手无策的时候,还是三皇子哭哭啼啼的时候,他都安静地立在一旁,除了目光一直落在李熠身上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

只是他的面色比平时苍白了些,垂在身侧的手一直紧紧攥着那截染了血的衣袖……

“你们该歇着的都歇着吧,今日他心绪难平,且让他好好睡着,明日怎么也该醒了。”褚云枫开口道。

他这话一出,众人当即松了口气,毕竟这些年褚大夫说的话就没有食言过。

确认太子没什么大碍之后,皇帝便带着皇后离开了东宫。

三皇子白日里又是赶路又是哭了一场,这会儿早就困得不行了,也让皇帝打发回了自己的住处。

如今,殿内除了昏迷不醒的李熠,便只剩十方和褚云枫了。

褚云枫一边帮李熠施针,一边看了十方一眼,开口道:“别绷着了,你再病了我可顾不上。”

十方闻言抬脚走向李熠榻边,他在原处立了太久,脚都麻了,这么一动险些跌倒。

褚云枫轻笑一声,开口道:“我挺纳闷的,你出个家怎么就能把他气成这样?”

“等他醒了,我也想问问。”十方说话时声音略有些沙哑。

褚云枫道:“一个个火气都够大的,药箱里绿色瓶子的药丸,拿出来吃一颗。”

十方知道褚云枫的脾气,不敢不照做,依言去取了一颗药丸服下了。

没一会儿工夫,裕兴过来说备好了晚膳,让十方去吃点东西。十方这会儿心里乱得要命,哪有心思吃饭,便让裕兴去弄了些水,拿着布巾亲自帮李熠擦身。

“依我看你也别出家了,跟着我去庄子里给我做个药童吧。”褚云枫开口道。

十方幼时在褚云枫的庄子里时,褚云枫便经常拿这话逗他,如今过了十数年,对方开口也依旧是这一句。

“你若是做了药童,将来太子再生病,你就可以就近照顾他,多合适。”褚云枫道:“也不是说做和尚就不好,但太子殿下不答应,气得连血都吐了,我瞧着你这家是出不了了。”

十方原本就心虚烦乱,被褚云枫这么一搅和,心情更差了。

偏偏褚云枫已近不惑之年,嘴上还没个把门的,比几年前嘴更损了几分。

当夜,待他施针结束后,已经夜深了。

褚云枫去了东宫的客房里休息,十方便在李熠榻边守了一夜。

原本依着褚云枫的说法,李熠今日也该醒了。

但不知为何,当日一直到了午后,少年也依旧没有要转醒的迹象。

期间帝后和三皇子都来看过几次,但褚云枫拍着胸脯说人肯定没事,他们便也没怎么担心。只有十方一直心神不宁地,守在李熠榻边半步都不敢离开。

这日直到入夜,李熠也没有转醒。

褚云枫来看过两次,连针都没施便走了。

十方心底的不安越来越甚,但褚云枫既然说没事,他也不好追问。

直到又过了一日,李熠依旧没醒,这回十方彻底坐不住了。

算起来,自李熠昏迷至今已经是第三日了。

期间他因为昏迷的缘故,几乎是水米未进。

褚云枫虽然每日早晚都会喂一粒药丸给他,可那小小的一粒药丸能顶什么事儿?再这么昏迷下去,就算病不加重,人也该饿坏了……

这日午后,十方终于忍不住去了褚云枫的住处。

他总觉得褚云枫之前的话像是在糊弄他,否则李熠为何一连三日都没醒过来?

他必须去问个究竟。

十方去了褚云枫的住处,人刚到门口,便听到里头传来了褚云枫和一个内侍对话的声音。

“你别看如今它看着正常,实际上早就不行了,五脏六腑都不听使唤了,怎么可能救得回来?”褚云枫叹了口气道:“我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能为力,只能暂且帮它吊着命,多活一天是一天吧,也算是个安慰。”

十方准备敲门的手一顿,整个人顿时怔住了。

随后便闻那内侍哽咽道:“褚大夫,你可是神医,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更别说我了。”褚云枫道:“节哀吧。”

顿了片刻,内侍问道:“那……它还能活多久?”

“三五日吧。”褚云枫道:“说不定临死前还能醒过来一回,回光返照你听说过吧?”

那内侍此刻已经泣不成声,褚云枫好言安慰了几句……

十方立在门外,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褚云枫说:“我得去找一趟陛下,有些事情还得同他交代一声才好,不然到时候只怕要出岔子……”

其实,只要十方稍有些理智,便能听出褚云枫方才与那内侍的对话另有乾坤,或者换了平时,他无论如何也该进去问一句的。

可这几日他守着李熠身边,几乎没怎么休息过,整个脑袋都有些木讷了,根本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思考,于是便将褚云枫这话想岔了……

他甚至都想不到进去问一声,一想到李熠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他只想尽快回到少年身边,连片刻都不愿耽搁。

回到李熠寝殿的时候,十方整个人都是木的。

他走到了李熠榻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榻上的少年不见了。

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惧袭来,十方心底冰凉一片。

他联想到褚云枫那番话,只觉眼前一黑,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十方师父……”裕兴见他面色不大对,上前打算询问。

十方一把抓住裕兴的胳膊,颤声问道:“殿下呢?”

裕兴忙道:“您方才出门的时候,殿下便醒了。吃了几口粥,又喝了药,如今去了浴房……”

十方不等裕兴将话说完,快步朝浴房奔去。

李熠的浴房就在后殿,穿过内殿一侧的走廊走到尽头便到了。

水汽氤氲的浴房里,大病初愈的少年坐在水池中,懒懒地倚着池壁,这会儿正在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之后,李熠转头看去,便见十方大步朝他走来,竟直接跨进池中一把将他揽在了怀里。

“熠儿……”十方搂着少年,整个人都在颤抖。

李熠原本一肚子情绪,被他这么一抱,登时便没了脾气。

“兄长……孤已经没事了。”李熠开口道。

十方稍稍放开他,看着少年已经恢复了血色的脸,心里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李熠如今看着精神头确实不错,可十方满脑子却只有褚云枫那句“回光返照”。

“殿下,十方师父……”一旁伺候李熠沐浴的小内侍,有些无措地开口道。

十方稍稍冷静了些,让人重新换了池中的水,又打发走了人,自己亲自伺候李熠沐浴。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十方问道。

“兄长想做什么事情,原是兄长的自由。”少年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落寞道:“兄长出家前,能特意进宫一趟,孤已经很满足了……那日是孤想不开,兄长别往心里去。”

李熠这话听在十方耳中,便像是一柄尖刀似的,直刺十方心里最软的那处。

他不敢告诉李熠,他原本是没打算回来这一趟的,若不是那个梦……

十方忍不住想,若是他没有回来事情会如何呢?

会比现在更好,还是更糟?

“我一直都没问过你,两年前有一段时间你去过清音寺几次,后来为什么突然就不去了?”十方一边拿布巾帮李熠擦着背,另一只手在李熠后肩那伤疤上轻轻抚过,问道:“还有两年前这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熠沉默片刻,开口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嗯。”十方开口道:“我想知道。”

李熠深吸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开口道:“兄长,你还记得吗?那日你问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我说我不知道。其实那是骗你的,十六岁那年我就知道了。”

十方闻言一怔,李熠十六岁那年,正是两年前。

“两年前,有一次我去清音寺,被大雨困在了山上……那晚,我睡在你的床上,做了一个梦。”李熠轻笑一声,开口道:“少年人血气方刚,做那样的梦是正常的,这话是你说的。”

十方闻言想起那日在园子里时,李熠一大早起来经历的那场尴尬,顿时懂了李熠口中这个梦是什么内容。

“那晚,我梦到了兄长。”李熠又道。

十方一怔,脑袋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半晌后才反应过来。

他出现在了少年的绮/梦里……

“你我自幼亲近,你偶尔做这样的梦,并不奇怪。”十方开口道。

“不是偶尔。孤自那日起,往后所有的梦里,都是同一个人。”李熠缓缓开口,而后转头看向十方,又道:“包括那日在园子里,睡在兄长的身边……孤梦到的人,也是兄长。”

十方:……

这问题实在是超出了他的预期,十方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十方,面上带着十方几乎从未见过的神色。不过他身体很快便转了回去,依旧背对着十方,像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彻底面对十方。

那一年,少年人情窦初开,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办。

李熠又不是会拿这种事情“虚心求教”别人,于是只能自己苦恼。

因为他倾心的那个人,离他太远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留住对方,也不知道该怎么拥有对方。

那些年,清音寺里的十方对于李熠来说,远得就像是天边的云。他虽然只要奔波半日,便能见到对方,可两人之间却隔着个红尘的距离,于是少年只能将那心意埋在心底。

“不久后,我随父皇和父后去京郊狩猎,那处猎场就在清音寺旁边,近到孤一抬头就能看到。”李熠道:“当时我不知道该不该去看你,就告诉自己,若是能猎到五十只猎物,就去见你一趟。”

五十只猎物,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少年定下这个目标时,应该是没打算去的。可他到了猎场上之后,却改了主意…… 他太想去见十方一面了。

想到抓心挠肝,想到心口发疼。

于是那日李熠在猎场上就跟拼了命似的……

少年想用自己的疯狂去换一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见面,可最终换来的却是惨烈的重伤,以及一道永远也不会消失的伤疤。

自那以后,李熠再也没有去过清音寺。

帝后的住处。

褚云枫前脚刚到,东宫过来传话的小内侍后脚就跟了进来。

褚云枫原本是怕帝后见李熠迟迟不醒会担心,想来安抚一番,没想到对方这会儿便醒了,倒是省了他多费口舌。

“殿下醒了之后,可有依着我的嘱咐给他喂药?”褚云枫问道。

来传话的小内侍忙道:“药是喂了,只是殿下没胃口,只吃了几口粥。”

“无妨,睡了好几日,吃多了反倒不妥。”褚云枫道。

皇帝开口问道:“殿下精神可还好?”

“殿下看着倒是没什么事,只是不怎么说话。”小内侍道。

“不用着急,慢慢来吧。”褚云枫开口道。

帝后本想趁着这个时机去一趟东宫,看看李熠,却被褚云枫拦住了。

“殿下当务之急该治的是心病,这个咱们都无能为力,既然人醒了,应是没有大碍了,让兄弟二人好好聊一聊吧。”褚云枫说罢又朝小内侍道:“回去吩咐东宫的宫人,今日无故不要去打扰殿下,他和十方应该有很多话要说。”

皇帝有些担心地问道:“俩人不会动手吧?”

“动手也无妨,一个昏迷了好几天,一个守了好几天,都没什么力气了。”褚云枫笑道:“要是真能打一架倒是好了。”

老话说得好,兄弟之间没有什么是打一架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打两架。

“褚大夫,熠儿为何到了今日才醒?”皇后忍不住开口问道。

褚云枫挑了挑眉,开口道:“大概是不想醒吧,依着褚某的诊断,他第二日一早便该醒的,没想到竟生生拖到了现在。”他想了想魂不守舍的十方,心中不禁同情了一把。

皇帝知道其中究竟,再加上他和李熠性子相近,所以登时便明白了褚云枫话中的意思。

李熠大概是不想面对十方,生怕自己醒了十方就走了,所以才迟迟没醒。

“他如今既然醒了,是不是代表他可以接受那件事情了?”皇帝问道。

“此事褚某就不知道了,得看十方这味药能不能下到殿下的病根上……”褚云枫道:“所谓心病最麻烦的就在于此,纵然是褚某也插不上手。”

皇帝闻言点了点头,算是知道褚云枫为什么会让人别去打扰了。

若是李熠和十方能借着这个时机把话说开,解开心结,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否则……皇帝叹了口气,一时只觉十分无奈。

浴房内。

十方已经帮李熠擦完了背,但少年却依旧背对着他。

李熠今日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自己藏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全倒出来。

“你回宫的前一日,孤做了个梦,梦到你在清音寺出家了。”李熠开口道。

十方闻言大惊,颤声问道:“你……还梦到了什么?”

“梦里,孤问你是否真的无亲无故……”李熠说这话的时候,声线略有些不稳,显然这个梦哪怕仅仅是回忆起来,都让他难受得厉害。

“我原本是打算亲自去问问你的,没想到你回了宫。”李熠又道:“我想,这大概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所以我千方百计想留住你。”

经过了这么多年,李熠对十方早已十分了解。

“我知道,同你赌气是没用的,五年前留不住你,如今更是不可能。我又不能将你绑起来关着,不舍得,也下不了手……”李熠哑声道:“所以只能想尽办法让你心疼,让你内疚,让你不忍心再次离开我……”

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十方那决定竟是在进宫前便已经做好了的。

他自以为靠着装乖卖惨留住了人,到头来却发觉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李熠终于转过了身,与十方四目相对。

少年双目通红,面上却泛着几分苍白。

十方对他这一通剖白既惊讶又无措,可一想到褚云枫那番话,心里便只剩下了心疼。

在十方看来,李熠或许已经不久于人世了,他几乎顾不上去惊讶少年对他的这番心意,满心都是不舍和难过。

“熠儿……”十方伸手抚在李熠面颊上,开口问道:“那日你问我,可愿为你破戒。我原是答应了你的,告诉我……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李熠闻言一怔,目光中有那么一瞬间,涌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贪/婪和欲/望,但那情绪很快被他掩住了,“兄长如今还要这么问,难道你不知道……孤自始至终想要的东西,你都给不了。”

“是什么?”十方问道。

事到如今,十方满心内疚,心里想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想让李熠在最后的时间里能稍稍快活一些。若李熠当真如褚云枫所言,只剩三五天的性命,十方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命都给他。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十方问道。

“孤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你!”李熠开口道。

大概是病了这一场,让李熠通透了许多,又或许得知十方早已决心出家,让他彻底失去了顾忌,所以十方询问,他便如实答了,竟也不打算再遮掩什么。

反正他也留不住,做再多的努力也是徒劳。

说出来,至少能让十方知道。

十方怔怔看着少年,不知是没听清,还是被吓到了,开口又问了一句:“什么?”

李熠眼底涌动着某种不易觉察的情绪,略微倾身凑近十方,在他耳边道:“你。”

两人离得太近,少年灼热的气息尽数喷到了十方颈间。

十方下意识往旁边避了一下,本想起身离开,但犹豫了一瞬,却没有动。

那一刻,他再次想起褚云枫的话,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事到如今,他实在不知还能如何心疼少年了。

若对方想要的只有自己,给了他又如何?

李熠仗着自己大病初愈,放肆了一回。

但话说出口,便有些后悔了。

他见十方半晌不语,以为是自己失言了,正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收场。

然而下一刻,却听到十方开口说了一句:“想要……便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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