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满身黄土、风尘仆仆去面见领导是很不礼貌的。

谈道笙一边咒骂那个嚣张的骑兵,一边奋力将自己洗刷干净,之后再换上件细布袍服,体体面面地走进袁府。

“道笙此去辛苦。”袁绍笑眯眯将蜜水推至她面前,“听闻路上不甚太平?”

“还好吧。”

她喝一口蜜水,看一眼上司,总觉得上司今天异常高兴,“将军有何喜事?”

……上司他突然站了起来!

虽然很突然,但还是带着四世三公的贵族范。

案上摆着的点心亦为这份贵族范折腰,扑簌簌五体投地。

……她还一口没吃呢!

谈道笙不禁扼腕叹息。

但上司看都没看这些沾染灰尘的小点心,他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辉,整个人压抑不住的兴奋。

“诛除贪秽,重振朝纲,整顿天下,安定海内,便在今日!”

袁本初这么嚷嚷一句,唬得她喝蜜水的动作都凝滞了。

她小心翼翼地瞧一眼上司,谨慎发问,“……怎么说?”

侍女悄步走进来收拾地上的小点心,再飞速换上一份新鲜出炉的糖糕。

这糖糕浇了蜂蜜,正在欢快地吐着热气,因此她吃得很小心,生怕被烫到。

上司就不同了,也不知他是不是受过什么特训,总之就是无所畏惧勇闯天涯般拿了一块放进嘴里。guhu.org 完美小说网

等他将那块糖糕彻底咽下,这才向她道明当今局势。

他说得很慢,因此谈道笙也理得很顺:

从雒阳外派征兵的人回来了,从各地征调上雒的人也到了,万事俱备,不管东风到没到,反正何大将军是等不及了。

他大概不想与自家妹妹撕破脸,因而独自进了长乐宫,向何太后发出最后通牒。

如果妹妹能够悬崖勒马,下诏尽诛诸位常侍,那再好不过。事成之后大家还是亲亲热热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品茶闲话,岂不美哉?

但若是妹妹仍旧执迷不悟,那么做哥哥的也没法子,城外已经磨刀霍霍向诸宦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至于无诏领兵入宫意同谋反什么的……

清君侧不能算谋反……清君侧!……忠臣们的事,能算谋反吗?

而何进会不会真的下令诛杀所有宦官?

对于这事儿,袁绍心里仍旧没有把握。

但不管何进怎样,他想,袁家是一定要做的。

袁家必须彻底与宦官划清界限,成为士人之领袖,必须!

袁绍握着漆卮的手不觉用力,而漆卮似是受不住这等外压,摇晃着洒出些蜜水。

冒着热气的蜜水滴在他手背上,将他从思绪深处拔出。袁绍稳了稳心神,看向自己的得力下属,“大将军入宫多时,也该回府了,你去吧。”

谈道笙点点头,“好。”

大将军是回府了,可前脚刚回府,后脚何太后的诏书就跟着到了,据说连马都没下便又进宫了。

……这兄妹俩就不能一次性将话说完吗?跑来跑去的不累吗?

最主要的是,她还等着述职完毕,将军队交给别人后回家好好睡一觉呢!领导什么时候能够屈尊着意一下打工人的心思啊。

大将军府里的香不要钱似的燃着,熏得她昏昏欲睡。

何府里的下人见惯了两千石们,因而对她这个小官就很不上心。她将蜜水喝了大半壶,茶点吃了个七七八八,别说大将军本尊了,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太阳将这间屋子照得暖洋洋的,香气萦绕,满室幽静,是极适合偷懒的时候。于是这位小将军放弃抵抗,随手扯了一处锦帐遮住眼睛,便舒舒服服地沉进梦乡。

何进觉得自己也沉入了梦乡。

但小谈将军的梦境单调平和,他却不同。

他所处之地是冰冷而诡秘的,像毒蛇吐信,似猛虎磨爪,冷不丁就会扑上来将他撕扯成碎片!

他从这样的梦境中惊醒,愤怒地注视着面前的宦官们。

——平日里温顺卑微的小东西们竟敢将大将军围逼于嘉德殿的殿门前?莫不是要造反?!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嚷了出来,“尔等意欲谋反耶?”

“谋反?是谁要谋反?”

此话一出,小黄门皆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何进悄悄摸上剑柄,警惕地盯着朝他缓步走来的中常侍,“张让,汝此为何意?”

“奴婢还要问大将军呢。”张让仍是一副笑脸,那双狭长的眼睛却肆意地释放冷意。

“问我何事?”何进将剑柄握得更紧了,“张让,我奉旨前来与太后议事,无暇与汝……”

“奉旨?”张让嗤笑一声,“大将军有何事与奴婢说便是,太后无暇传旨于你,更无暇与你谈论诛杀诸常侍之事!”

“你听到了?!”

“大将军以为呢?”

张让将这个强作镇定的大将军打量一番,怒气愈发浓烈,几近爆发边缘!

就是这么个屠户!竟敢募兵入京意欲杀他!

当年若非他们抬举这个杀猪匠,他岂能将妹妹送进陛下的后宫?他岂能手握兵权一跃成为百官之首?何太后又岂能有幸诞下龙子?他们何家又岂能凌驾于世家大族之上?

如今他又岂敢与袁家勾结,将刀尖指向自己?!

想到袁家,张让心中的火气更大了!

党锢时多少世家大族被连根拔起,他袁氏能够屹立不倒,“贵宠于世,富奢甚”,还不是攀着中常侍的缘故?!

袁隗竟敢,他怎么敢!

自先帝逝世以后,他再没有睡过一天稳觉。他被那些血淋淋的梦境催促着,苦苦哀求何太后,哀求何进,哀求袁隗,奴颜婢膝地将额头与尘土紧紧贴在一起,只是想要一条活路啊。

而他们是怎么对他的呢?他们杀了蹇硕还不够,还要检司诸宦,要将他的头颅也割了去!

“汝等祸乱朝纲,致使天下愦愦,而今复欲谋杀朝廷大臣耶?”

何进开口打断他的思绪,他似乎想震慑张让,但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天下愦愦,独我曹之罪耶?海内秽浊,满朝公卿岂有忠清者乎?”

这个曾经卑躬屈膝的中常侍彻底被激怒了,他的怒火迅速蔓延,嘶吼着催动尚方监渠穆手中的长剑,于是这长剑裹挟着滔天怒意,狠狠插进大将军的胸膛!

何进终于还是沉入了梦乡。

挑拨出张让满腔怒火的恶龙扬长而去,徒留这个中常侍滞在原处,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杀了何进,这不错。

但何进还有自己的部曲,以及那些西园军,刚招进来的新兵,从四方上雒的军队,通通不会站在他身边!

张让忽得一阵眩晕,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抖,因而只好紧紧靠着殿门,好好理一理思绪。

下一步,下一步该如何走?

“张公……”一个小黄门颤颤出声,“张公,之后该如何?”

张让呆滞地看着自己的手。

方才那一剑使得何进鲜血喷涌,因而有不少溅到殿门上,又沾在了他的手上。

他本来不想这样的。

都是那些人逼他的。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张让倚靠着殿门,尽量使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缓些,“发诏于尚书台,罢免袁绍等人,任命故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少府许相为河南尹。”

还有什么?还要做些什么?

他想不出来,但他知道乌云已经悄然笼住雒阳城,正在慢慢聚拢逼近。无论他做些什么,这场宫变都无可避免了。

这位中常侍被浓稠的空气压得喘不过气,但他还是努力直起身体。

“尔等当拿起武器,守卫南宫!”

皇宫里的气氛怪极了,尚书大人也觉得怪极了。

大将军怎会突然下诏罢免袁绍,又任命樊陵许相呢?

他拿着诏板,坚持不懈地敲响宫门,“开门,开门!”

宫门警惕地张开一条细缝,小黄门亦警惕地瞧着他,“何事?”

尚书更觉奇怪了,他晃了晃诏板,轻声说道,“此诏何意也?我不明白,烦请大将军出宫议事。”

“且等片刻。”

小黄门丢下这样一句话便没了踪影,宫门亦严丝合缝地关了起来。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尚书只觉疑窦丛生,他有些后悔独自来此了,他应当带两个守卫,或者一个侍从,如此他便可悄声吩咐将此怪异处报于大将军府上……要么还是先逃了再说?

这样的想法一冒头就被采纳,但尚书方调转脚尖,身后的宫门“吱呀”一声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颤巍巍地回过头。

没有人影,宫门仿佛是被风吹动着向他打开,但它那样坚固厚重,怎会被风吹动?!

尚书觉得可怕极了,他的心脏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攥紧,尖叫在肚腹中酝酿成势,就要冲破喉咙——

那双无形的大手将他放开,转而从宫门里掏出什么东西。

“咚”的一声。

空洞洞的眼珠与他对上,硬生生将他的尖叫压回腹中。

那是,那是……

他手指颤颤地抬起,嘴巴张张合合,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因而那张血盆大口好心替他说了出来,鬼魅一般飘进他的耳廓,并顺着迟来的东风飘进整座雒阳城,最终在史官笔下酝酿成墨:

“何进谋反,已伏诛矣。”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