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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劲臣窝在怀中睡去, 容修清晰地感觉到疼。那痛并不剧烈,丝丝缕缕。五脏六腑,皮肉骨骼, 嗓子和左眼, 全都疼。

容修把枕着手臂的劲臣托起,安放在床上躺好。他坐在床边, 透过台灯环视这间房,将每一处仔细看过, 又看他睡容,足够记忆深刻。这次不会忘。

生生看着黎明到来。

看到天色微亮,窗帘半敞。正待日初,天边依稀有光。

四点十五分, 城市在沉睡,是酒店员工最困、顾客最少出入的时候。

这个时间不会有狗仔蹲点, 要是等到上午, 就很难说了。

容修将窗帘拉严实, 去浴室洗漱,边对镜整理衣衫,边给花朵发了微信, 讲了讲昨晚的情况。然后给张南打电话让他来接——彻夜未眠, 疲劳驾驶肯定不行。

于是, 十年后的早晨, 先一步离开的是容修。

离开时, 他竟有点能够体会当年顾劲臣一大早离开酒店的感受。

张南站在走廊接应他,以目光传达“附近安全”的信息。

没有粉丝,也没有狗仔。

下楼来到停车场,天蒙蒙亮。

没等多久, 花朵就赶到了酒店。

花朵笑道:“昨晚专场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现在还在热搜上,合唱太好听了。”

“没出岔子就行,”容修揉了揉眼睛,忽然提起,“劲臣的烟疤,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花朵愣了下:“嗯?”

烟疤?

容哥看到顾哥刚出道时的采访了?网上应该没有资源了,顾哥给他讲了?

花朵不是嘴碎的助理。

容修观察她反应,便也不多问,他嗓子哑道:“昨晚他醉得厉害,说话含含糊糊的,有时间我再问他吧。”

花朵舒了口气:“嗯。”

容修沉默良久,“照顾好他,我得先走了。”

花朵:“容哥,你脸色不好,没睡好吗?”

“还没睡。”容修说。

又叮嘱了花朵两句,房卡交给她,他就上车离开,直奔军总医院的方向驶去。

在车上,他给劲臣发了一条微信,坦诚说明了先离开的原因——

一方面是公众场合有狗仔,另外,他还要去医院复诊,嗓子和眼睛都要去看一下,所以先走了。

消息发送出去,想起劲臣胃中空虚,昨晚都吐光了。

说好了“回避”,明知这就够了,可目光从车窗收回后,他还是补发了第二条:

[容修]睡醒一定要吃饭,这是命令。

顾劲臣是被梦惊醒的。

也不算是“噩梦”,梦里有容修,劲臣没有睁眼,伸手摸身边。

床边空荡荡的。

劲臣含混地唤他。容修。没有听见回应。

宿醉感剧烈,头痛昏沉,口苦嗓涩。劲臣起身,下床,头重脚轻。

确定什么般,他来到浴室门口,往里望,里头并没有人。

浴室是空的。

容修先走了,留下他一个。

身边人不告而别,心里空落落,五脏六腑都难受。

莫名能体会那个早晨容修醒来时的心情。

对镜洗漱时,他头晕脑胀,眼前发黑。

缓了几秒钟,头脑清明了些,他看向浴室靠墙的角落。脑中闪过一连串画面,断断续续,昨夜容修就站在那里,自己则站在淋浴下,不停对他说话。

此时劲臣却不记得两人说过些什么。

说过什么。

哦,他说“断了”。

他说,不行。

不行。

不行。

脑子里只有这个记忆。

劲臣头痛欲裂,容修先走了啊,昨夜失了态,在床边吐了,眼泪鼻涕的,那模样肯定很丑。

他跌跌撞撞出了浴室,眼前画面晃来晃去,像隔着一层雾,他看不清东西,脑中梦境的画面却记得清晰。

梦里,有阳刚的腹肌,汗水淌过下颌,两臂捞起他的腿,迷乱,有力。

最叫人忘不掉的,是依然回响在耳畔的嗓音。

他说:你是我的。

记住,你是我的。

梦醒了,留下细碎片段,难过的心情仍然在。

而有关昨夜的、真实发生的事情,反而记不太清。

容修怎么想的,劲臣其实心里很明白。

三十而立,男人需要什么,他也知道。

具体的,容修对他说了什么,记不清了。有没有说更重要的事情?自己问过他什么,他有没有好好地回答?有没有唐突他,有没有欺负他?容修还生着病,自己不能欺负他,他现在好些了吗?

宿醉让他脑袋生疼,劲臣钻进被窝里,想着要不要再睡一会——

刚有这个念头,房门就敲响了。

随后听见女声在门外说:“顾哥,我是花朵。”

劲臣穿好衣服去开门,看见花朵拎着早餐站在门口,“你怎么来了?”

听花朵说,她早晨四点多就来了,见劲臣睡着,她就去大厅忙了会儿工作,然后去外面早茶店给他买饭。

花朵详细解释了是容修让她务必过来的。她说,接到容修的电话,她当时都快吓死了,还以为顾哥出了什么事。

“让我看着你点儿,天还没亮,容哥就走了。”花朵把早餐放在桌上,“哥,先吃饭吧,是你喜欢的。”

“他走时,天还没亮?”劲臣靠在床头,掀起被子盖住腿,“不吃了,没有胃口。”

“是清早走的,一夜没睡,一直守着你呢,”花朵将餐食从袋中拿出来,笑道,“其实已经快蒙蒙亮了,容哥说,他会和你说一声的,他没发消息给你吗?”

劲臣怔愣了下,想起什么,拿起床头桌上的手机。

微信上的新消息提醒。打开来看,置顶有两条未读。

容修在第一条消息上,说明了先离开的原因。

接下来……

劲臣一下绷紧身子,盯上面的那段字。

目光逗留在第二条消息上很久。

回过神后,劲臣动了下唇角,不知是想哭,或是想笑。

他下床,来到桌前,乖乖坐在椅子上。

花朵观察他脸色,将餐具递给他,笑盈盈道:“真的不吃吗,顾少。”

“吃。我要吃。”劲臣笑着,可眼睛很红,那一瞬间他大脑空白。他紧捏手机,接来筷子,夹菜往嘴里放。

花朵也是笑着的。

但她落了泪,她不够坚强,连忙背过身,抬眼看天花板。

知道容修要去相亲,花朵有点醒不过神。

顾哥和容修,就这么完了?

花朵强忍着,笑看劲臣闷头吃饭。

和以往讲究高质量生活、精致用餐的影帝先生不同,此时她一点也看不出顾劲臣在享受美食。

劲臣大口大口强制性地把食物硬塞进嘴里,像是拼了命般,和着不知是酸还是苦的滋味,将它们一股脑咽进了肚子里。

那天容修彻夜未眠,早晨实在难熬,在医院附近开了小时房,补觉三小时。

上午医生刚上班,他就去复诊了。

“熬夜了?还没喝水?药也没吃?我是怎么对你说的?怎么这么不注意呀?”医生丝毫没给面子,冷着脸说道,“你要是这样,我不保证你能出海做综艺,‘医院证明’我不会给你开,其他的那些检查你也不用做了。身上有炎症,你去不了。”

容修低着头:“对不起。”

医生瞪眼睛:“你对不起的是我?”

容修:“……”

张南透过诊室玻璃,看见容少怂怂的——容修见到医生秒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换作以前,张南心里肯定会偷笑,但现在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又挂了两袋抗生素和提高免疫的药水,从医院出来时,还没到中午。

和张南走到车场,张南说:“太太打电话了,问你是不是直接回家?”

容修上车,看了眼时间,点头道:“回家,今天去邻省看学校,早点出发,也劳烦你开车了。”

“这是我的荣幸啊,”张南启动引擎,车驶出医院车场,笑道,“上次教学楼封顶,你和太太一起去看,赵北和文东和你们一起去的。你不知道,他俩回来跟我们炫耀了三天,说那小楼好看。”

“那楼确实好。”容修面带笑意,侧头望向窗外街景。

教学楼大门上面的学校牌子暂时是:音乐希望学校

文件上的全名是[容修&顾劲臣:音乐希望学校]

已经正式招生了,低调,不铺张,没打广告。只有一栋教学楼,操场很小,乐器也不昂贵。

教学楼动工时,容修没有现身,没有记者采访,出面的是颜俊的父亲颜教授,同时他也担任学校的名誉校长。

大部分教师是颜教授的学生,还有两名大三的音乐生,自愿来学校做义工。除此之外,还有研究生李黎明,容修把钢琴组的教师顾问的职位交给了他。

容修今天要和甄素素一起去音乐学校。

因为第一批学生招齐了,是教师们走访孤儿院,去贫困地区打听,亲自带出来的小孩。

上次去学校时,是生而为人拍摄期间,容修去得比较仓促。

学校第一批学生只有二十名。

其中十五名是孤儿,最大的十岁,最小的四岁,都是有音乐天赋的孩子。

四岁的那个小孩,容修比较关注——

他是个孤儿,名叫烁烁,天生眼盲,还在襁褓中时,被抛弃在南方某小镇的孤儿院大门口。后来孤儿院无法维持,去年倒闭了,就将孩子送到了京城这边。

那孩子豆丁大,眼睛看不见,胆小,怕生,呆头呆脑,战战兢兢。头部好像受到过撞击,智力有点问题,不知随着成长有没有治愈的可能。

那次只有半小时的见面时间,容修坐在钢琴前,弹奏了音阶。那孩子学了二十分钟,中途还吓尿了一次裤子。半小时之后,他就记下了C大调音阶,单音没有错的,只是唱的有点走音。

容修就用木吉他弹了个G,问他是什么。烁烁的小手在钢琴键上摸索,然后找出那个音……

小孩的音感非常出色!

绝对音感?

容修不确定,所以更加关注,这也是令他惊讶、欣喜,并愿意把更多精力放在学校上的重要因素。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容修没对任何人说过。

之所以发现烁烁,是因为孤儿院的校长奶奶说,烁烁可以用电子琴弹出“新年好”,还有其他老师唱过的童谣,之前根本没有老师系统教过他。

不过,要想从小培养孩子音乐艺术方面,孤儿院经费有限,有心无力了。

容修想,只要按照自己的计划,把希望学校办下去,一定能帮助到更多、更多像烁烁一样的小孩。

学校的事在步入正轨之前,容修一直没对兄弟们详细说。

于是在车上,容修给沈起幻打了个电话,问他和白翼去不去邻省看学校。

乐队正在地下室排练,沈起幻挂断电话,道:“老大找我和白翼出去,今天放假,冰灰和小宠,晚上回来。”

“怎么又去邻省了,出啥事了?”白翼拉着沈起幻,出了排练室,两人往楼上走,“老大刚才说没说,他和臣臣聊得怎么样?他一宿没回来啊!他居然逃宿了啊!公然违反家里门禁纪律啊!肯定有结果了吧?会不会已经和好如初了?去邻省劲臣一起吗,咱们在哪集合……”

来到二楼,沈起幻站在卧室门口,无奈地笑,等白二终于闭上了嘴巴。

沈起幻:“问完了?快去换衣服。”

白翼:“……哦。”

两个人换了衣服,下楼拿车,一刻也没耽搁,直奔邻省而去。

白翼和沈起幻开到邻省音乐学校附近,容修和甄素素已经到了。

容修已和门卫打了招呼,二人顺利开车进校。打开车门,走进白色建筑。进了大门不远,走廊里,碰巧见容修从院长办公室出来。

容修也看见了兄弟们,食指比出噤声手势。近了,他低声:“孩子们在午睡。”

三人用眼神打个招呼,容修转过身,带兄弟们往楼大门走。

这时候,身后响起很轻的门声。

“大哥哥。”小孩的声音。

容修定在原地。

“是……是你吗,你来了吗?”

白翼扭头看过去,看见一个小豆丁站在小教室的门口。

小孩穿着很旧却干净的小仔裤和白衬衫,皮肤白净。看不出几岁,他太小了,面容……非常漂亮。

怎么有点眼熟?

白翼揉了揉眼睛,瞅了沈起幻一眼。

小孩摸索着墙壁,慢慢往前走,一步一步,磕磕绊绊走过来。

他的眼睛睁着,却没有任何焦点。

白翼下意识伸手,迈前一步,想去接住他,“他看不见?”

沈起幻拦住他。

“大哥哥?”

容修盯住他,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的方向移动,转头对白翼压低声音,喜悦中带着些局促,“你们看,他走的,是直线。上次我来,他还不敢一个人走路。”

走廊里有盲人线,类似人行道上那种,烁烁没有脱离它。

“是我。”容修说。

小孩心急,小短腿迈开:“在哪?”

“在这里。”容修露出笑容,长腿长身弯着腰,张开双臂,大步迎上去,将他抱起来,额头顶在他微热的额头上,“怎么醒了?不舒服?”

一大一小,两人脸一贴近,白翼整个人愣住,他和沈起幻挤眉弄眼,两人快速交换了眼神。

——这小孩是不是有几分像劲臣?

说不上哪里像。肤白,脸型像,眉眼像,脑壳都像。

鼻子倒很像容修,嘴唇薄薄的,也有点像。

这小孩生的,绝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人生……咳,小时候的照片合成打印的。

其实这也是容修注意到这孩子的原因。

白翼一脸懵逼,“卧槽,这特么的,老大受了多大的情伤,现在改养成了?这要犯错误啊。”

容修回头瞪他,白翼立马闭上嘴巴。

小男孩摸他英俊的脸,这是他认人的方式,“还有谁来了,我听见了。”

容修板着脸:“还有两个大哥哥。一个好看的翅膀,一个好看的算盘。”

兄弟俩:“……”

你那是形容“好看”的表情吗,不能好好介绍下?还有,他只是看不见你,不然早就吓尿了,根本不可能扑上去。

白翼和沈起幻上前,细细打量小孩,不由再次感叹,确实,确实很像啊。

烁烁:“翅膀?我听老师说过的,天上,天上有翅膀。”

容修:“嗯,和你听说的一样,他偶尔会上天。”

白翼:“?”

沈起幻:“噗。”

所以,只是“听说过”,从没见过?

天生眼盲?

不知道什么是“颜色”,不知道什么是“风景”。

就像歌里唱的,眼前的黑不是黑,你说的白是什么白?

容修关注这孩子,会不会是因为眼睛?

白翼心慌了下,没表现在脸上,他笑呵呵地从容修怀里接来小孩,逗着他玩了一会,“你叫什么呀,几岁了呀?”

“烁烁,今年四岁了。”烁烁小声,有点怕生,他在白翼怀里紧绷着,并没有去摸白翼的脸。

沈起幻把容修拉到身边,避到远些的地方,他很好奇这孩子,压低声音:“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私生子。”

容修就把小孩的身世讲了讲:“我打算,等我这麻烦事儿过去,就带他去军总医院见见院长,找给我看眼睛的主任,看看他还有没有治愈的可能。哦,还要看看脑袋,小时候撞过,智力不太好。”

沈起幻打量他的脸,小声:“你该不会想收养他?之前你和……咳,没分手时,我们私下聊过这个话题,你不是反对么?你说怕他往歪想。”

“是资助。十八岁之前,我想资助他,生活和读书。将来就看他自己的了。”容修不假思索,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学音乐,就在这里挺好的。文化知识,盲文之类的,就请专门的老师教,”说到这,容修调侃般地笑了,“顺道儿我也可以跟着一起学学。”

“别乱说话,你学什么,”沈起幻沉下脸,想了想,安心地点头,不是收养最好,这样就不会有什么顾虑,免得弄出什么豪门恩怨。

沈起幻拍了拍容修的手臂,鼓励道:“你带出来的孩子,肯定有出息。我不反对,有事儿你就说话,我这条件也能出点力,兄弟们都会伸手的。”

“嗯。”容修应了,“谢了。”

没再和沈起幻多说,容修去白翼那接手,把烁烁抱起来,来到小教室门前,又把小孩放下。

烁烁很乖,小声问:“大哥哥要走了?”

“晚上走。”容修说。

烁烁没说话,嘴角抽了下,像是要哭,还强忍着。

这小孩真小,比寻常四岁男孩要矮,还瘦弱。容修蹲下来,在小孩耳边低声说句什么。像一道神秘的魔法,烁烁呵呵地笑了,点头答应他,还打了个小哈欠。

走廊灯光不太亮。

白翼却好像看到一道灼眼的光,由上至下,笼罩在容修身上,这时矮身的男人,比在舞台上还高大耀眼。

容修去邻省看学校的这天下午,网上出现了6号渡口的演出视频,是两人的合唱。

“顾哥,你又上热搜啦!”东四公寓,劲臣刚从舞房回来,花朵赶紧就把消息告诉他了,“快看这个视频!”

“视频?”劲臣茫然了一下,接过手机,一身汗就去浴室。

是演出现场,劲臣弹钢琴,容修坐在他身边,两人面朝相反的方向。

“我没能把你留下来,更不像她,能给你一个期待的未来……”

看着视频,仿佛回忆到两人点点滴滴,直到画面黑了,劲臣捂住了眼睛。他以为,分手半年,自己早对疼痛麻木,但这种剧痛如此清晰,仿佛扒皮抽筋般,就像被生生抽掉了一根肋骨。

歌迷们点赞,回复,热讨两人的挚友关系。

——认识我们的人,都知道我们俩关系好,但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不怎么联系对方了。

失去了浑身的骨头。

连支撑这副皮囊的力量也失去了。

浴室内久久没有动静,直到花朵犹豫要不要敲门时,劲臣才拿着手机出来。

热搜前十:[容修顾劲臣男孩视频]

劲臣已经不会难过了,眼泪、苦水、肮脏的心思他都尝过。

十年都等过了,还有什么是他承受不住的?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熟得通红的苹果,地站在穿衣镜前大口吃。要多吃,不能吐出来,不要流泪,他必须吃饱点。

花朵在他要睡下的时候,才不放心地离开。

劲臣以为他能睡着,可他没有。凌晨时,他从床上爬起来,来到飘窗前,坐在窗台上望向整座城市。

这个景色他看了太久。

多少个日夜,他看过高楼平地起,也看过惊心动魄的车祸,就在他的眼下发生。

他打开了窗户,窗户不大,不可能一阵狂风把他吹下楼去。这一夜,他都在期盼能有一阵狂风暴雨,大风也好,惊雷也好,可是夜空月明星稀。

天亮时,他从飘窗下来,去衣帽间换了衣服。

他想,他不能再在这间屋子里呆着,因为他不保证自己会不会纵身跃下。容修说过的,是瓷器,所以他要把自己好好的保护起来。

出了门之后,劲臣把捷豹从地下车库开出来,驶出社区大门时,他才察觉到,其实外面也不安全。

他眼前迷蒙,看不清红绿灯。他开了很远,才发现正在开的方向是海定,不远处就是S大了,只好把车停在一家大商超的停车场。

劲臣来到S大正门前的小广场上,站在那个雕塑底下。记得当年,容修骑着奥古斯塔,就是把自己送到了这里。

那年,他十九岁,容修十八岁。

他们还年轻。

眼前有大学生经过,有意无意地回头望过来。

顾劲臣不在意那些,他闭上眼,捂住耳朵,在雕塑下弯腰,手撑着膝,思念来得猝不及防,眼泪差点滚落。

然后,他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

这是容修骑机车载他经过的路,是两个人曾经一起走过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多远。

一路上看到多少风景。

这天,劲臣去了很多地方,走过了两人一起去过的每一处。

——曾经意外,他和他相爱。

不,这不是意外,他想,打从十年前开始,“喜欢容修”这件事,对他顾劲臣来说,从来都不是意外。

后来,劲臣去了电影院,去了长城脚下,走遍了两人一起走过路。

平时两人都忙,是公众人物,一起去的地方其实很少。

晚饭他是在私房菜馆一个人吃的。

天快黑时,他去了真冰馆。

真冰馆里,劲臣换上冰鞋,戴着鸭舌帽、口罩,他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

四周有人滑过,劲臣站在冰面上,刚迈开一步就摔倒。

爬起来,不看周围,继续往前滑行。

他想起纽约冰场里,容修抱着他,旋转,旋转,冰刀带起冰花,满世界苍茫。

真美啊,他想,好想再看一次那风景。

在他怀里很温暖,不冷,也不怕。

劲臣把自己摔在冰面上,站起来又摔,他感觉自己就快被冰屑吞噬。他摔得七荤八素,却没把自己摔死,也没有冻死。

可他把自己摔哭。

他精疲力竭,匍匐在冰上,再也起不来,好疼,真的疼。泪水滚落,砸在冰面上,但他没有闭上眼睛,仿佛想从这如镜的冰面上看见什么。

他以为自己能看见什么,于是就真的幻觉般地看见了。

容修。

每次分别时,容修都会认真地叮嘱很多,他说,好好工作,好好吃饭,然后轻声说“再会”。

就算同处一室,即将各自入梦,也会温柔地道一声“晚安”。

现在,他用“永别”的语气,对他说了“再见”。

劲臣看着冰面,直到眼睛被白光晃得看不清楚,他起来,远处有工作人员滑过来。

“先生,你没事吧?”陌生人问。

那晚,诸葛辉来真冰馆接劲臣。劲臣摔得爬不起来,腿抖得开不了车。

诸葛辉把他送到家,下厨房给他煮了西红柿鸡蛋面,他把面条端上桌,道:“将就点吧,大影帝,我就会做这个。”

劲臣如若未闻,坐在餐桌前恍神。

诸葛辉把筷子塞进他手,“继续上次的话题,把想说的都说出来,别失魂落魄的,说出来好受点儿。”

顾劲臣:“还有别的,我没给你讲。”

诸葛辉:“什么?”

劲臣就把两人客房见面的事讲了,又讲了春节时,容修去家里拜年的事。

“喝醉了,一起过夜了?这个先不提,”诸葛辉惊喜,“你说,他去拜年?这么重要的信息,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给你父母拜年?靠啊,女婿登门啊!”

劲臣摇头:“不是的,你没明白这层关系……”

诸葛辉:“什么不是,就是啊,就算他爸是你爸的同事,但他爸有那么多同事,他给别人拜年了吗?”

劲臣:“……”

诸葛辉激动得表情扭曲:“这是突破口啊,别绕圈子,机会大大地有!”

劲臣打断他:“你先听我说完。”

诸葛辉:“你快说。”

于是,劲臣继续说,说在餐桌上,他答应家人去相亲,容修当时的表情不太好,几乎不欢而散。

诸葛辉:“??当着容修的面?答应的?”

“嗯。”

“……”

“我做错了。”劲臣说。

“废话啊,还‘表情不太好’,没翻脸就谢天谢地了。你不能当场答应啊,哪怕含糊过去,蒙混过关,也不能当着他的面点头啊,这也太伤尊严了。”

诸葛辉的情绪有点激动。

良久,缓了缓情绪,诸葛辉又道:“你知道我的初恋女友吧,那时我还在省队,她家嫌我穷,所以一直瞒着她家里交往。有一次她过生日,我们老同学一起去她家。吃饭时,她妈催她去相亲,说找个条件好的结婚,她当着我的面点头了。”

劲臣回想了下:“我知道这事儿,你给我讲过,所以你们分了,是你提出的。”

诸葛辉苦笑:“之前还坚持着,一直努力比赛,打出好成绩,多挣点钱。但那次,她点头同意时,我脑袋轰轰响,太伤心了,哪怕她糊弄一下也行啊。所以,那晚回去之后,我想了一夜,最后决定,彻底放弃了。”

劲臣表示疑惑:“我觉得你有点武断,你确定你女朋友肯定会去相亲?”

诸葛辉摇头:“不确定,那我也决定放弃了,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吧?”

劲臣:“……”

诸葛辉:“并不是说一定要在家里饭桌上摊牌,但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从这个‘态度’能预见很多——哪怕当时把话题岔开,你需要给对方一个信心,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也好。”

劲臣:“我当时答应,是心里有数,我和桃桃的事,你不是也知道么?”

诸葛辉:“这是桃不桃子的问题吗?桃子是稳妥了,可谁知道桃子之后,下次的杏子、桔子、李子,你会不会承受不住压力?到时候,你会不会三天两头去相亲,会不会影响两人感情,会不会有隔阂?那样一来,你俩的婚姻可能长久吗?”

劲臣:“你脑子没转过来,我是男的。”

诸葛辉:“男的怎么了,事实婚姻知道吗,不是住一块了吗?一个被窝里睡觉,该干的都干过,同居久了,就是事实婚姻,法律生效!”

劲臣:“……”

事实婚姻。

所以,容修说过“前夫”,是这个意思?

吃下半碗面条,诸葛辉的问题还在耳边:

劲臣,你当时是不是表现出退缩了?

诸葛辉看他呆怔,哭笑不得,“怪不得闹到这种地步,老顾啊老顾,咱俩认识十五年了,你从小学习好,可是你的书都读哪儿去了?我没什么文化,但我也懂不少,那个有名的,《围城》,里头怎么说的?——世间哪有爱情,全是生殖冲动。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前期靠的是荷尔蒙和多巴胺来维持,等化学反应过去了,就要靠家庭和亲情来维持。”

说到这,诸葛辉停顿下来,盯着劲臣的脸,狐疑道:

“或者说,其实你心里,压根就不想承受这种来自外界的压力?那你当初为什么追求他,就是玩玩?”

劲臣摇头:“我没有玩,我不知道怎么……”

“不知道就去研究啊!”诸葛辉打断他,慷慨激昂道,“人为什么要组成家庭、团队、集体,就是因为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脑细胞也不够用——你一个人想不出办法,就和容修去商量啊,以后先成家啊,还是先立业?什么时候和家人交个底?”

不等劲臣开口,诸葛辉理所当然地说:“我觉得,还是先订下来吧,其他的都是后话。整天这么提心吊胆的,也不是个办法。最起码,你俩要先定下来,就是给对方一个承诺,一颗定心丸,都是爷们,有点儿契约精神。”

劲臣浑身僵住。

契约。

他想起,曾在按摩浴缸里,容修问他的那几个问题。

虽然地点没什么仪式感,但当时,容修的表情和语气非常的严肃。

两个人其实是立下过“契约”的,而且他小臂上还有他的标记。

并不是每一个Sub都有幸能得到主人的烙印。

诸葛辉盯他眼睛,“你该不会从没打算过和他动真格的吧?像网上新闻那些混蛋名人一样,结婚生子,去骗无辜小姑娘?小姑娘招谁惹谁了?比如桃桃,她知道你什么情况吗?你对女人有感觉吗?顾劲臣,你要是敢特么去骗婚,老同学我第一个不答应,我会跟你断交,一巴掌打醒你!”

“我没有,我没想骗婚,我想过别的办法。”劲臣说,“我加了一个论坛,有男同女同的版块,掩人耳目,各取所需,这种情况很常见。”

“然后呢,婚后各玩各的?你觉得容修是这样的人?你算计得挺好啊,还想的挺长远,连论坛都上了?那你怎么就没想过和他长久呢?”诸葛辉打量他脸色,“还是说,你压根就没相信过他?”

劲臣蓦地抬眼,和老同学对视着。

我相信。

任何批评他都能接受,唯独这句,太重了。

我相信他。

容修。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人。

是唯一的,最相信的人。

这一辈子,下辈子,永远,不可能,不爱他。

——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让我离开他,任何人,任何事。

不是不想长久。

想和他一起看日出日落,看一辈子。

直到白发苍苍,看遍天下美景,身边的爱人,也依然是天底下最英俊、最优秀的那个。

“顾劲臣,顾影帝,想想你拍戏的时候。为了进娱乐圈,拍电影那么危险,又脱臼又扭伤的,两三层楼往下跳,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就算被家里人知道了是同性恋又怎么样,你爹妈还能吃了你不成?”诸葛辉嘴快,说完呆了呆,赶忙又补充,“不是,别告诉你奶奶,我怕老太太气死,过几年再说。”

劲臣心脏狂跳:“奶奶……不行。”

“别告诉老人,和容修商量下,现在不是你一个人孤军奋战,你有没有把容修当过自己人、家人、亲人?两个人一起努力,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天无绝人之路啊!”

诸葛辉站在他身旁,紧抓劲臣的胳膊,他说:“记得二十岁时,你说过,只要他回来,你就一定要让他记住你。老同学,你做到了。你知道当时我怎么想吗?牛逼,十年你等了,人一回来,你就如愿以偿了,还有什么是你想做却做不到的吗?做点儿什么吧,顾劲臣,再努力一下,给自己一个机会?”

已经不是二十岁了,但顾劲臣还是顾劲臣。

做点什么吧。

顾劲臣。

最后的最后,再做点什么。

他不是要你真实吗?

你爱他,你是真的爱他,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真情实感,死心塌地!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

诸葛辉:“所以,同床共枕的关卡,这么难的,你都顺利通过了,下一个关卡:你要让他下辈子也记住你。”

劲臣被他逗笑:“下辈子怎么记,埋在同个坟包里?”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劲臣眨了下眼,眼眶里的泪水,狠狠砸下,止也止不住。他还在笑着,他已涕泗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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